陸懸魚其實對於自己在朋友眼中什麼樣不是很清楚。
在同僚眼中什麼樣, 她也是很模糊的。
但她非常清楚對方眼中的她什麼樣。
她未嘗一敗,因此每個行動都有了特殊的含義,因此即使是盔明甲亮如冀州軍, 也會在她的戰績麵前生出畏懼之心。
如果兩軍在野外會戰, 這種畏懼之心可以幫助她摧枯拉朽地擊潰對方士氣, 但在此刻這種形勢下,這種畏懼之心就有點麻煩了。
士兵們畏懼在旗鼓相當的情況下與她交戰,因此頻頻回頭去看城牆上的弓箭手, 這意味著他們的步履會邁得相當謹慎。
這種謹慎在初期不會阻擋死亡的腳步,甚至可能加劇前排的潰退,因此對淳於瓊而言,這也絕不是什麼好事。
——但在士兵們躲回箭雨的射程內後, 形勢就變了。
她站在土台上,沒有戴頭盔,仍然是一條洗褪色的發帶將青絲攏在一起。
她也沒有披著大氅,隻內穿鎧甲,外著罩袍,手扶著腰間佩劍,站在大纛下。
大纛被寒風鼓起,像一張帆,獵獵地在風中作響。
她平靜地注視著前方, 司馬懿也在注視前方,並偷偷用餘光注視她。
一切都按照她設想的那樣發生。
冀州軍也敲起戰鼓, 緩緩向前,但他們的腳步並不堅決,他們擎起鐵牌的手放得很低,他們下意識想將自己護在長牌內, 卻忽略了後麵的同袍。
於是在雙方第一波箭雨過後,冀州軍多了一點不必要的傷亡。
那些不必要的傷亡來自第二排的矛手,他們傷亡之後,青州軍的刀手在撞向長牌手時,就沒長牌後就沒有那麼多支矛刺出來了。
這些細微的改變最初不足以左右局勢,但在須臾之後——也隻有一炷香不到的時間,冀州軍開始向後撤。
“將軍,”司馬懿忍不住,伸手指向了遠處的城牆,“可要提醒子義將軍……”
“讓弩手左移三丈?”她問。
“……啊?”
“不用提醒,”她說道,“該做什麼,子義心中清楚得很。”
箭雨傾瀉而下。
對麵城牆上不僅放了弓手,還有弩機。
三石的腰引弩,射穿士兵的皮甲就不難了,八石的腰引弩,除了鐵質長牌之外,基本什麼東西都擋不住了。
有軍官在大聲呼喊,箭雨覆蓋的區域下,士兵迅速地向前或是向後跑去。
這是一個極其殘酷的命令,有人從箭雨裡跑出去了,也有人沒跑出去。
一箭射死的是少數,許多被射中了軀乾或是雙腿,一時半會兒死不得,跑又跑不動,趴在地上慢慢爬,牆上的弓手就有了瞄準的位置。
他們會在下一輪有意將自己應當向上拋射的箭瞄準,向著視野中螻蟻般的存在射去一箭又一箭,在隊率察覺並大聲喝罵後,才會心不甘情不願地放棄。
他們放棄的不是殺戮,而是在這須臾間成為神祇的美妙感覺。
但對於那些跑出去的士兵來說,他們在這須臾間就是螻蟻。
弩機要重新上弦,弓兵也要抽出一支新的箭,慢慢拉開弓弦,這意味著他們是可以疾行向前的。
前軍已經與冀州軍殺作一片,他們看不到烏雲般傾瀉下來的箭雨,聽不到破開空氣的蜂鳴聲,他們的眼睛已經被對方或是自己的鮮血濺紅,他們的眼裡隻有廝殺!
在後麵的援軍到達前,他們必須守住陣線,並為此準備好付出生命!
冀州軍似乎早已猜到他們的想法,並且勇氣與信心也重新回到身上,有旗官揮舞令旗,有隊率大聲發布號令,一步步向前,再向前!
“將軍!”小五忽然嚷了一聲!
有人在陣中飛馳而過,引起了土台上下的一陣驚呼。
那人騎術奇佳,因為他的戰馬風馳電掣,他騎在馬背上的身姿依然穩極了。
那人射術也奇佳,他的馬跑得那樣快,尋常人彆說瞄準,連人影也看不清,弓也是張不開的,偏他不僅開了弓,還連射了三箭!
裂石穿雲般的三箭!
她聽不到敵軍之中作何反應,隻見青州軍一陣歡呼,人頭攢動之後,炎漢如紅雲般的旗幟又向前一步!
那人自東向西跑過一趟之後,折返回來,一夾馬腹,複又彎弓搭箭。
他不僅射術好,身形也好,猿臂狼腰,左右開弓,毫不費力。
弓如滿月,箭如流星,冀州軍的中軍陣中又是一陣紛亂。
有歡呼聲如雷雲滾過,自前方隆隆,直至她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