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終於將蜜餞咽下去後,有仆役度其神色,上前為他遞了一塊蘸了溫水的細布。
郭圖將手遞了過去。
“為我更衣,”他笑道,“我要去見主公。”
荀諶進帳時的腳步並不快,但他掃視了一圈周圍的謀士們之後,那顆心忽然懸了起來。
這位潁川荀氏出身的謀士若論安邦立業之才,斷然是比不上他那位冰清玉潔的兄長的,但他很善於抓住時機,且更善於揣度彆人臉上的細微表情。
比如說見到郭圖將手籠在袖子裡,一本正經地立著,連袁紹的臉都不看,荀諶就忽然察覺到不對了。
郭圖是很愛奉迎主公,揣度主公心思的,荀諶常常覺得郭圖能在河北眾多謀士中鑽營到現今的地位,謀到一席之地,這份功力實在是不可小覷的,這甚至也不是在菲薄他的謀略,因為河北謀士們私下裡都覺得郭圖要是留在大公子身邊,替他整頓後勤,出謀劃策,那都是很出色的——但這個人私心太重了。
彆人私心重,好歹還講一點理想,無論是君君臣臣間的理想,建功立業的理想,名載史冊的理想,反正多少是有點理想,也有點臉麵的。
但郭圖心中除了私心,啥也沒有。
……也不對,荀諶又想了想,覺得郭圖心中除了自家一畝三分地之外,肯定還有一隻猛獸。
以他那個嫉賢妒能,恨同僚如仇寇的性情而論,說不定每天要捫心自問,河北有沒有人能勝過他,坐了主君下手第一席的位置啊?
有的話,那必須不能留,咬死!立刻咬死!
……這就決定了他做事目標不是卷死同僚,而是整死同僚。
謀士們差不多到齊了,上首處的主公輕輕咳嗽了一聲。
眾人行禮時,郭圖忽然微微側頭,看了身側那位俊秀如玉的年輕謀士一眼。
荀諶一下子就看到那隻野獸從郭圖懷裡探出兩隻綠油油的眼睛了。
當飄飄蕩蕩的旗幟趕到劉備容身的小城時,城內外已經被人擠滿了。
有漸漸歸隊的士兵,也有前來幫忙的世家豪強,甚至還有天子的使者,儘管一身錦袍在一群灰頭土臉的人當中頗為鮮豔絢麗,但臉上的不安還是出賣了朝廷的內心。
但劉備看起來就自信多了。
他甚至設宴款待了眾人,用的還是眾人帶來的食物與濁酒,他甚至還在酒過三巡,眼餳耳熱的席間大聲地宣布了他的計劃。
“吾初遇袁本初,一時不察,為其所敗,然吾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以萬民之助也!今有諸君襄助,何愁大業不成!”他搖搖晃晃地起身,舉杯高呼道,“諸君且飲此杯,吾明日即破此國賊!”
“明公此言不虛!”有人大聲道,“我等安心以待捷報便是!”
燈火通明,一片歡呼,期間也有人憂心忡忡地互相交頭接耳。
劉備前番大敗,今番再戰,軍中卻不聞肅然,隻見驕橫狂悖,這可不像是能贏下這場的樣子。
……要不再給袁公寫封信?
……可是小陸將軍從戎十年未聞一敗,前番又有白馬大捷,若她南下援救主公,前後合圍,也說不定就勝了袁本初?
……唉,唉,小陸將軍那樣的名將,怎麼就跟了這樣的主公?將來豈不是要如淮陰侯一般?
……她似不似淮陰侯,與我們何乾!且先收著那信,待得明日看過勝負再說。
賓主儘歡,連那些倉惶的士兵吃過熱乎乎的肉湯之後也漸漸安定下來,甚至相信了主帥的話,認為明天一定有什麼必勝的把握。
賓客們漸漸散去,主人也喝足了酒,醉醺醺地回後帳歇息時,忽然有親軍跑來,說是張繡求見。
這位主君正坐在榻上脫了襪子,搓一搓腳上的凍瘡,聽完卻一點也沒有表現得驚奇。
“請他進來便是。”
張繡進帳了。
這個西涼大漢看到劉備光著腳踩在地上,還十分熱情地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時,惶恐與感動再也忍不住了。
“明公信我!速請小陸將軍南下,再與二將軍合力來援,方為正道!”
那雙溫暖的大手緊緊地握在他的手上,“子素與我性情相投,我自然是相信子素的!”
張繡想要下拜,卻苦於被劉備抓著手而無法行禮,於是也感動得搖了搖劉備的手。
“明公,明日決戰有詐啊!有詐啊!”
劉備睜大眼睛看著他,張繡更加痛心疾首,一口氣就要嚷出來!
“明公不知,劉琰那賊人——”
明公將手鬆開,捂在他嘴上,親熱又詭秘地笑了一下。
“我行軍打仗雖不如辭玉,”劉備說道,“卻也不能如朽木腐草一般,白等她千裡來救。”
於是張繡什麼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