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畢竟不是雒陽南宮的德陽殿,沒有那樣高的屋頂,沒有寬敞到幾近空曠的大殿,即使下邳的官員令織工趕製出玄色壁衣覆蓋在四麵的牆壁上,壁衣上也沒有莊重冷峻的花紋,沒有能在風來時一動不動,異常肅然地垂掛在壁衣下方的玉飾。
但這座行宮自然也有它的好,比如說它不寬敞,官員們就必須接席而坐,互相離得很近,自然也就可以用更隱蔽的方式交換眼神和意見。
他們當中有人就在用這樣的眼神注視著麵前的這一幕。
“張將軍既總攬徐·州軍事,未知小沛戰事如何?”
“陳元龍是知兵之人,曾以奇計退江東賊寇,有他在,可保小沛不失。”
“既有退敵之才,何時能退袁譚?”
“袁譚勢大,兵馬倍於我軍,因此當據城而守,待袁紹失利,袁譚自然退去。”
有人不言語了,有人幽幽地歎氣,有人又開口了。
“市井流言,稱袁譚寬仁愛民,為大義而來,張將軍可有聽聞?”
張飛“哈!”了一聲,而後聲音變得慌張和急促起來。
“臣失儀,臣並非,並非有意……”
“嗯,”天子的聲音聽不出感情,“卿有何見解?”
“袁譚不過裝模作樣,”張飛堅持道,“他數番劫掠北海,致十餘萬生民逃散,百姓困苦不堪,何曾有什麼寬仁愛民之心!”
“他前番如何,皆因天子不在下邳?”
“不錯!”
“那豈不是說,袁譚事君以忠,見天子巡幸下邳,因而行事恭慎?”
張飛說不出話了。
很快又有楊彪的聲音響起。
“朝廷征辟河北名士時,他們卻是無人奉詔,恐怕稱不得‘事君以忠’。”
“既如此,便更該令陳元龍速退敵兵,否則民心思變,便是無損朝廷的威儀,難道也無損劉將軍的聲名嗎?”
被天子賜予“獨坐”恩寵的伏完一直沒有開口,而是沉默地聽完這場爭論後,與公卿們慢慢走出這間並不寬敞的行宮主殿,他的步履不快不慢,偶爾有人同他講幾句話,他也隻會簡短地回以寥寥數字,因此其實很不顯眼。
張飛在與人爭論期間,曾經偷偷看過他兩三眼。
出身寒微的武人不該有這樣敏銳的覺察力,大概是有什麼賣弄聰明的人指點過他,伏完心裡冷哼了一聲。
他在下朝後沒有回到家中休息,當然也沒有同哪個朋黨串聯,而是去拜訪了一下陳珪。
老人以年歲高為由,不曾在朝中出仕,隻在家裡給弟子們講一講課,最近連課也講得少了,一心一意貓冬。
伏完來拜訪時,坐在軺車上等了一會兒,被請進去後又坐了一會兒,陳珪終於出來了,一臉的睡眼惺忪,搖搖晃晃,見了他就立刻笑著告罪。
“未審寒門今迎貴客,竟令伏公久等!”
“豈敢,”伏完笑道“漢瑜公這般客氣,分明指我為不速之客啊!”
兩個老頭子一起笑了起來。
先寒暄,聊一聊近況,聊一聊過去,還可以聊一聊經學,然後再將話題轉到罵幾句袁逆身上。
伏完沒有說來這裡做什麼,他隻是過來拜訪,看望一下這位名門出身,雖稱不上老友,倒也熟識的同僚。
陳珪也沒有言語機鋒試探,好像真覺得伏完來這裡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他講起了幾個關於桓靈之時的小笑話,伏完立刻接上,然後用同樣幽默的刻薄話繼續這個話題。
這樣的拜訪持續了不到一個時辰,伏完就告辭了。
當他出門時,陳珪禮數非常周到地送他出了門。
雖然稱不上賓主儘歡,也還其樂融融。
但當這位不其侯坐上軺車,漸漸駛離了陳家之後,陳珪臉上的笑容忽然變了。
有人七手八腳地上前來扶他,將他攙進屋去。
“給大郎送個信,”一片兵荒馬亂中,陳珪平靜地說道,“他必須尋一個時機,儘快出戰。”
“……從父為何如此說?”
陳珪疲憊地瞥了侄子一眼,“難道你看不出,伏完今日來此,就是想探看虛實,看我幾時死麼?”
他已經儘力掩蓋,但若是到了掩蓋不住的那一天呢?
東線上的戰爭就是這樣真正開始的。,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