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總是瞬息萬變的。
就像那些昏昏欲睡的冀州人, 上一刻心裡想的還是好酒好飯,此刻忽然有令官扯著嗓子嚷了起來!
敵襲!敵襲!
精神點兒!握緊刀槍!
要戰鬥了!這個念頭從他們的腦子裡蹦出來之後,許多人竟仍是有些茫然的狀態。
在這片戰場上的所有人, 頭腦和身體都有著不同程度的困頓與疲憊。
除了那支正向他們而來的騎兵。
那些並州人是真躲起來好好睡了一覺的, 就像外麵的天翻地覆和他們毫無瓜葛。
在昨天的傍晚,新兵哆哆嗦嗦地走上戰場時, 並州人在忙著吃吃喝喝。
將軍給他們安排了古董羹,一盤盤的羊肉倒進鍋裡,隔著震天的戰鼓,隔著戰場上冰冷而潮濕的血霧, 隔著生與死的界限, 在氤氳的熱氣裡撈出來, 儘情地吃。
不是所有人都吃得安穩。
有人一邊吃, 一邊看向他們的主將,似是想等些什麼。
主將也在埋頭吃, 他那鍋比士卒的更精致些,底湯不是白水, 而是吩咐用半隻雞熬出的雞湯。
除了羊肉之外, 他的案幾上還放了一碟蘑菇,一碟菘菜。
都是冬日裡難得的蔬菜,尤其還在軍營裡, 就更珍稀些。
因此那位主將也沒有將它們一股腦地倒進鍋裡, 而是很珍重地吃幾口羊肉,再夾起一片,放進鍋裡涮涮。
他吃東西的樣子一看就是心無旁騖的,稱得上沒心沒肺,因此有人忍不住了。
“將軍, 聽金鉦之聲,大將軍是將後軍也派上了。”
張遼兩腮鼓鼓的,微微眯著眼,正賣力地嚼,似乎根本沒注意聽身邊那個親兵在講些什麼。
“咱們要不要……要不要派人送個信,問問大將軍?”
他抬起眼皮,看了親兵一眼。
他又看看那些將碗端起,把臉埋住,又悄悄透出兩隻眼睛瞧他的士兵。
“你想出城了?”
親兵搓搓手,“將軍,連南匈奴那百十匹馬都送上去了,隻咱們在這裡等著!”
“大將軍有令在前,你想違抗軍令嗎?”張遼將嘴裡的肉咽下去了,又夾起一片羊肉,放在菘菜上,一起進鍋涮涮。
“咱們就問問,”親兵不死心地仍然在嘟嘟囔囔,“萬一今天就用上咱們了呢。”
張遼不吭氣地將那片涮好的肉裹在菘菜裡,蘸了蘸醬料,塞進嘴裡嚼嚼。
“將軍?”
張遼的臉色冷了下來。
“用過飯食,你們各自去檢查所用戰馬和備馬,”他下令道,“酉時前回帳,焦鬥一打,立刻熄燈,違令者,軍法處置!”
其實那一晚很難入睡。
他們在城北,有陸廉的大營和幾萬兵馬拱衛,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但那又如何?
有火光在外晃來晃去,有喊殺聲自遠處傳來。
有戰鼓徹夜未歇。
自然有人悄悄爬起來,從窗洞裡鑽出一個小心翼翼的腦袋,向外探看。
北城門外的大營火光衝天。
南城門內的民房火光衝天。
再仔細聽聽。
他能聽到一群婦人湊在一起所發出來的,歇斯底裡的喊殺聲。
他能聽到房屋在熊熊烈火中燃燒的坍塌聲。
有人騎馬從營外跑過去了,一邊跑,一邊高聲疾呼,要調他的親衛去守南城門。
那聲音像是劉使君的。
於是一個接一個的並州人爬起來了。
除了要他們出戰的軍令外,他們什麼都聽到了。
聽那些民夫、流民、婦人,守在他們麵前,用生疏而拙劣的姿態將冀州人重新趕到柵欄後麵。
聽青徐之地的主公守在他們麵前,親冒矢石,領著自己最後的親兵衝鋒陷陣。
他們都守在這狹小又黑暗的方寸之間裡,守在這仿佛被割裂開,與外界毫不相乾的溫暖又安全的小屋裡,靜聽外麵那混沌而酷烈的樂曲。
他們聽到婦人臨死前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嚎叫,聽到有人用泣血般的聲音請求主公暫撤柘城。
他們等待了很久,並且全部都記在了心裡。
直到焦鬥聲響起。
他們的將軍站在黯淡的天光裡,他的披風與旌旗在風中輕輕揚起來,給那張冷峻的臉染了一層殺氣。
“你們睡足了嗎?”
士兵們怵然而驚。
他們的將軍目光炯炯,落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
“有人為你我執戈守夜,才換得此夜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