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招展, 遠望如紅雲一般,與朝霞連成一片。
天色還不曾完全亮起,但自天邊開始, 直至猗城,處處像是點起了火把,最終將整片天空點燃。
於是天地間到處都是濃烈而明豔的色彩,那些衣衫襤褸的漢人抬頭望一望, 深凹的眼窩裡立刻蓄滿了淚水, 哽咽著, 甚至趴在地上, 用最笨拙,最不得體的方式來表達內心的激蕩——這是大漢的旗幟啊!他們終於可以歸鄉了!
歸鄉!歸鄉!
回到他們祖輩埋骨的地方去!回到他們世代耕種的田野去!
有軍士護送他們, 催促著趁早動身,他們走一步,還要回頭望一步,望望促成這一切的那個人。
有貴人立於那位將軍的大纛下,罩袍隨著晨風輕輕飛起,將發絲也帶了起來。
怎麼會有這樣狠心的母親!匈奴人在心裡罵道。
看看她痛哭的兒子,大的也不過總角之齡,小的連話也說不清楚!一心一意隻會咿咿呀呀地要阿母, 誰見了不動容!誰見了不心碎!偏偏隻有這個婦人!她整個人像是被摧毀了, 粉碎了,灰白地堆砌成一尊石像,勉強站在那裡, 彆過臉去,可她硬是不肯為了孩子留下來!
但大漢的士兵見了,又竊竊私語, 感慨道她真是美麗啊。
她的眼睛因為與孩兒的離彆而紅腫,她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可她自車邊回返,向將軍盈盈下拜時,他們看到的卻不是陳留蔡氏之女。
他們仿佛看見了“豐容靚飾,光明漢官,顧影徘徊,竦動左右”的昭君。
他們仿佛看到了很多很多個昭君!
那些哭得兩眼通紅,麵頰蒼白,那些心懷故土,卻不得不去國離家的昭君,她們今日終歸漢土!
這樣美麗的婦人眼中滿是淚水,那對麵的人不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心裡肯定是不會好受的,所以呂布有點手足無措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想到了很多混亂的,魯莽的,可能非常不得體的言辭來勸慰她,畢竟讓一個母親與自己的幼年的孩子分彆,甚至很可能是永彆,這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他雖然是父親,但也能感同身受。
因此呂布幾乎做好了蔡琰臨行前突然反悔,重新回到左賢王和那兩個小王子身邊,繼續做一個安靜柔順的婦人的準備:
蔡琰盈盈下拜了。
“妾原以為此生不得歸鄉,全賴將軍恩德,方能回返漢土,”她噙著眼淚,“將軍大恩,雖結草銜環,不能報也!”
呂布就很緊張。
他不知道說點啥。
他是很欣賞蔡琰的,這麼一個冷靜堅韌隱忍有謀略的人,他肯定很欣賞啊!
如果對麵是個男子,他可能就很豪氣地勸慰一句,讓他回去之後努力為國儘忠啊,不辜負他父親的名聲啊,將來一定要再有一番作為啊!
他甚至還可以招募這人到帳下當個幕僚!一起吃大漢的飯!
但對麵是個女子,他就不知道蔡琰回去能乾點啥。
說起來他也經曆過許多婦人,有美貌的,有風情的,有眉來眼去的,有勾勾搭搭的,最後都變成了偷偷摸摸的關係,那理應是很親近的。
但他現在想一想,他壓根不清楚她們心裡都想些什麼。
他不知道一個婦人靠什麼生活,有什麼誌向,是不是像男子一樣,也有窮儘一生要完成的目標。
但再想一想小陸和董白,她們應當也有她們的喜怒哀樂。
於是呂布就更緊張了。
扶她起來,不太對勁,人家和他非親非故的,動作得守禮些;
直接說“謬讚”、“請起”,似乎有點冷淡,表達不出他對她的欣賞。
一旁的張郃看看高順。
這裡需要一個對待人接物心裡有數的正常人,他看出來了,但高順平時隻是少言寡語,不是心裡沒數,不知道為啥就站旁邊看著他家將軍杵在那裡。
作為一個兢兢業業的打工人,張郃雖說每天堅持在心裡罵上司八百遍,卻還是很體貼地靠近了上司,小聲道:
“將軍與蔡公為故交舊友,夫人執晚輩禮,也……”
這話聽在正常人耳裡,就知道無非是慈祥又穩重地請侍立一旁的婢女扶蔡夫人起來,再好言勸慰幾句,送她上車就是。
……但呂布忽然就恍然了!
“不錯,”他說,“你父與我既為故舊,你是不必這般客氣的。”
張郃忽然一驚!
但呂布的話說得飛快,有一種差生考場上突然開竅,必須把靈感一股腦寫出來否則三十秒後忘個精光的急切!
“你父既已罹難,你家中恐怕也沒有彆的長輩,”呂布說,“不如——”
高順終於動了。
誰也不知道他啥時候動的,但他已經悄悄來到將軍身後,狠狠地扯了一下將軍的罩袍。
……蔡琰愣愣地看著他。
……張郃也愣愣地看著他。
不明白這個乾掉兩個義父的家夥到底是怎麼把當彆人義父這種話說得這樣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