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3. 陸白(一) 其誌(1 / 2)

建安年。

有婦人緩緩地走過長廊, 她的腳步是很輕柔的,但身後的仆婦費力地拎著水桶跟上,這沉重而蹣跚的聲音穿過老舊的地板,穿過開裂的牆壁, 最後與初秋的風一起, 吹進了主人的耳中。

但他很沉得住氣, 一動也沒有動,依舊注視著那張棋盤,直至許久之後, 長廊裡的腳步聲儘了, 這座破舊的大宅又恢複了平靜。

“鐘元常欺我。”他說。

於是對麵的中年文士伸手去取棋子的動作停了。

“主公何出此言呢?”

“我聞彥明書中之意,”主人說道,“劉備必有亡我之心。”

那位中年文士又一次抬起眼簾,十分肅正地看了他的主公一眼。

這位主公的疑心並不生在臉上,他依舊是坐在那裡,眉眼也依舊沉得住氣, 說出這樣了不得的話,可語速和音調也沒有半分的異常。

他看著甚至不像個西涼人, 他穿著一件洗得半舊的袍子, 頭上戴著半舊的發冠, 生得端正,但並不出眾, 尤其上了年紀,不說不動時渾然是個潼關往東出身的小官吏模樣。事實上, 要是讓這位主公說一段官話,他不僅說得標準,還會再帶上一點土生土長的雒陽腔, 任誰也看不出是個西涼人。

可要是讓他換一身羌族的衣袍,披發科頭,他立刻又能用最字正腔圓的羌族話罵街,一段話裡能說出十八個隻有部族裡胡須皆白的智者才聽得懂的典故。

這些自然不是天生帶來的,而是他年輕時下了苦功夫練就的,要不他一個西涼寒門出身的小吏,是憑什麼一步步得了各路上司的青眼,甚至美名還能傳到大將軍何進的耳中,在他上雒時,親自與他相見呢?

就連說話時平聲靜氣,不動神色也是那時養成的本事,他年少時,實在是沒有飛揚跋扈的本錢,到現在關中需要他謹言慎行的對象已經不多了,這本事卻依舊留了下來。

關中殘破,但隻要將黃河上來往的行船、行人、以及船司空(注:今潼關)一起握在手中,再破也是一塊沒有他人染指的土地。尤其在劉備大破袁紹,進兵河北後,這樣的土地就更加寶貴了。

“主公不願降劉備麼?”那中年文士又問了一句。

“我豈是螳臂當車的愚人?”

話說得很彆扭,但文士聽出了弦外之音。

不願降,但也不能完全不降。

“既如此,”文士說道,“主公當備牛酒,開中門。”

主公眼前一亮,“善!”

車隊走得並不快,剛剛過了澠池。

天氣炎熱,人困馬乏是原因之一,京畿地殘破,也是原因之一。

朝廷的車隊自下邳出發時,兗徐的當地官員都會儘力為車隊提供住宿和補給,但穿過滎陽後,四周就漸漸變得荒涼下來。

原本是有人的,當地留存了很稀少的鄔堡,躲在裡麵的官員跑來迎接天使時說,這裡原本是有人的,可禁不住亂兵一遍遍像梳子,像篦子一樣去犁,十幾年前的李傕郭汜就不說了,後來呂布攻過來,曹操打過去,董承又跑過來,曹操又打回去,鬨哄哄的,每來一遍,都要劫掠殺戮一番,隻留下稀稀落落的婦孺。後來直到那些胡人南下了,這裡可就徹底清淨了,因為胡人什麼都要,連婦孺也不留。

所以,當地的官員有是有的,隻是十室九空的土地上,沒有那許多百姓給他管理,自然也幫不上車隊什麼忙。

聽了這話,陳衷就歎一口氣,又溫和地相勸幾句,待回營地時,還要伸手去捏捏自己的眉峰,將它展開些,再走進帳篷。

比起外麵的荒涼,帳篷裡布置得就頗為舒適。那些杯盞器具都是極其樸素的陶杯陶盤,可每一件都被擦拭得乾乾淨淨,一見就令人感到身心舒暢——當然,這些平凡至極的東西收拾得再如何乾淨整齊,也不過隻是襯托。

帳篷天窗處的陽光灑進來,正好落在案前正讀信的女子身上,令她身上那件洗了幾次,因而略有些褪色的淺紅色直裾重新罩上了一層光。

但當她聽到腳步聲抬起頭時,任何人見了都不會覺得那光是從天窗灑下來的。

她容貌之美,肌膚之白,自然能從衣衫中透出這樣柔和而明亮的光華。

但當她看向陳衷時,那雙眼睛裡閃過的光可就稱不上柔和而明亮了。

“鐘元常欺我。”她說。

陳衷就禁不住笑了。

“鐘公手書?”

“嗯,賈公送來的,”她伸出那隻羊脂玉一般皎潔的手,將書信遞了過去,“你看。”

陳衷接過來看一眼,立刻先誇了一句。

“真是好字。”

足足能打五個陳衷,十個陸白,一百餘個大將軍。

聽了他這聲讚歎,陸白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悄悄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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