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丟在十歲那年了。
顧隨之內心天人交戰,在“小慕已經很慘了做個人趕緊安慰”和“我本來就不是人做什麼人趁此機會賣慘索要報酬才是正道,什麼你說我剛才說那不是我,那是剛才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之間不斷糾結掙紮。
最後他決定還是忍了。
他這一點頭,短時間內是賺了,要是從長遠計,他虧得頭皮發麻。
萬一林慕以後再遇到這種事情呢?
那豈不是隨便來個冒牌貨都能假裝是他了?
決不能給林慕開這個先頭。
顧隨之心裡艱難取舍,麵上一絲不漏,一手把人攬著,溫聲安慰:“沒有,我好好的,沒出事……嗯?又怎麼了?”
林慕從他肩上抬起頭,從心情到表情都一言難儘:“你是不是忘了?我能看到你在想什麼。”
“……”顧隨之說,“啊這。”
確實忘了。
下次要記得不讓林慕看。
林慕算是發現了,顧隨之這人天生就和煽情這兩個字不沾邊。
跟他談未來那麼久,他說你彆給我畫餅我要實際好處;跟他談父母家庭慘劇,他能悄悄畫陣法錄音;跟他談童年陰影,這更妙了,他能把小時候的自己賣了來換好處。
這是談戀愛嗎?
彆人談戀愛也這麼心累嗎?
妙人顧隨之還不知自己形象遭到了何種打擊,儼然成了一塊不解風情的石頭,還是頑石,下床擰帕子給林慕擦臉。
“臉再抬起來一點,看你這一臉……下巴上都是淚水,眼睛還腫了,哭這麼慘啊?”
他一邊嘰嘰歪歪,一邊小心地給林慕擦臉,踩著林慕惱羞成怒的邊緣收手,把毛巾遠遠扔回了銅盆裡。
啪嗒!一聲,水花四濺。
顧隨之擦了擦手,“你這昏迷一個早上,餓不餓?我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吃的?”
林慕擺擺手,“不急,我在幻境裡看到了一些東西。”
“嗯?”
林慕推開他坐直,整理思緒,說起正事。
這次幻境之旅,痛苦艱難不提,不能說全無收獲。
傅初嵇的兩次露麵就是意外之喜。
林慕掐住眉心。
秋水楓在他身體裡走了一遭,跟脫了層皮一樣,全身骨頭都被拆開了重組。
他現在還覺得頭痛欲裂,一邊整理著思緒,一邊慢慢地說:“我在你的幻境裡看到了傅初嵇,就是你八歲生辰那天。”
“他這麼早就纏上我了?這麼陰魂不散啊。”顧隨之驚訝,進而思考,“然後你就看哭了?沒想到我小小年紀,經曆就如此坎坷,實在是命途多舛,於是心生憐惜,決定回來後好好補償我,主動坐上來……”
林慕目光和善,微微笑著看向他。
“……”顧隨之閉嘴,“您說您說。”
林慕順了口氣,才忍住先打他一頓的衝動
。
“你和師姐去一個村莊裡斬妖,順便破除了一個鬼界,那個鬼界裡麵就留有他的殘影,是他剛穿越時候的事。”
顧隨之恍然:“這事我好像有點印象,是不是一個男的打孩子,然後被人半夜殺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對。”林慕說,“那個鬼界存在了幾百年,因為地處南方偏遠,才一直沒被人注意到,時間上對的上。”
“然後呢?”
“你們吃完飯回去的時候,傅初嵇又出現了一次,就在你們隔壁街。”林慕眸光沉了沉,“他去拜訪當時的源家家主——你們當時在的那片地界,大概就是現在的綾月國境內。”
“源柊梧家?”
“對。”
“我說偷鮫人血脈這事怎麼那麼惡心,原來也是他做的,結果遭報應了吧,我估計他兒子能把他骨灰都揚了。”顧隨之嘖嘖感歎,“這孽緣啊。”
說起這個,林慕也有問題想問顧隨之。
隻是有些躊躇。
“還有一件事……”
顧隨之這人,喜怒無常得很,剛才還風雨欲來,這會兒被林慕順著毛擼了一把,連帶著全身毛都被順了一遍,被哄得心情頗好,談起傅初嵇這崽種也沒能破壞他的好心情。
尤其是一抬眼,就看到林慕和他靠的極近,連睫毛都清晰可見,一根根垂著,發絲烏黑,麵頰白嫩,一點不設防。
前腳剛出幻境,連休息都顧不得,就乖乖坐在床邊和他討論事情、一副十分依賴他的模樣,他就心軟得不行。
他十分大方:“想問什麼就問啊,你知道的,我一直對你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林慕:“被天道針對會發生什麼?”
顧隨之:“——隻是需要你付出一點小小的報酬,現在沒法要就先欠著,以後再給我。”
林慕:“……”
你管這叫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這分明叫強買強賣。
顧隨之才不管,自顧自掐算了一下,哐當給林慕甩了一筆巨賬:“目前為止,你已經欠了我快三千次了,我給你抹個零,還剩三千九百?”
林慕:“……”
這胡編亂造的次數是從哪算出來的?
不對。
“我記得我們在談正事。”
但這人嘴裡吐出的話好像就沒一句是和正事有關的。
“好吧,說正事。”顧隨之從善如流,“被天道針對是吧?”
“其實,這件事。”他想了想,抬手捂住胸口,痛苦地說:“……就觸及到我的心理陰影了啊,這是我經年難以擺脫的心傷,永恒孤獨的宿命,所以……”
“所以?”
顧隨之:“得加錢。”
兩人四目相對,顧隨之眼神真摯而無辜,間歇透露出奸商般的狡詐,臉上寫著四個大字——絕不砍價。
林慕垂下眼睫,長長的睫羽輕紗般落下陰影,轉身躺下,給自己拉好被子。
“不說算了。
”林慕說,“我累了,既然你不想談正事,那我就先休息了。”
顧隨之大驚失色,煮熟的鴨子要飛了,忙去牽他被角:“彆啊,價錢好商量啊。”
林慕一翻身,把被子扯回來,好好裹成一個卷。
顧隨之扒拉被子卷,心頭滴血,“五折,五折行了吧?”
被子卷往裡一滾,拒絕讓他扒拉。
顧隨之雙手空空如也,含恨道:“回來,讓你白嫖。”
被子卷又回到了他身邊。
邊角散開,露出林慕的臉,黑發淩亂,素白的臉裹在被子裡,看著隻有巴掌大,冷靜地看著他:
“說,再廢話一個字,你今晚去和林譽睡。”
“……大舅哥不會願意的,誒誒誒我不說了。”
顧隨之忙把被子卷裹到懷裡,有點苦惱。
“主要是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啊,我被針對的原因挺特殊的,就是因為淩寧禦。天道喜歡他,覺得我玷汙了冰清玉潔的神裔後人,就不喜歡我。但我也沒做什麼特彆傷天害理的事情……缺德的做了不少,隻是沒到要被天道製裁的地步,所以祂除了看我不順眼,也沒辦法特彆針對我什麼。”
缺德的做了不少?
林慕無言:“你還挺有自知之明。”
“我記得最深的……有段時間我在睡覺,特彆不喜歡太陽,祂專門拿太陽對著我烤,還有一次,顏蕪來給我打掃房間,洗了不少毯子什麼的……以前我都是直接換新的,然後祂那段時間又對著我下雨,下了一個多月,滄浪海都漲水了。”顧隨之說,“除了這些小事也沒彆的了,祂就是討人嫌。”
“真的?”
“真的。”顧隨之含笑,“祂是有點自己的情緒,但更多的還是規則和秩序,不然祂早就自己一發天雷劈死傅初嵇和墨知晏,或者自己帶你回到幾千年前一刀下去永絕後患了。”
提到這件事,林慕想起自己一直疑惑的事,“天道沒辦法劈他嗎?他們每次晉級……”
元嬰之上都有雷劫,一般都是天道核算個人資質和功德罪孽,來判定難度。
像林慕,天道給他世所罕見的天賦,雷劫的難度自然也比彆人要大。
同理,傅初嵇和墨知晏做了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情,死在他們手下的白骨累積起來都能填滿一條河,怎麼都沒報應?
“會加重啊,但不會往死裡劈,隻要實力過硬,還是能硬扛的,他們手裡不是還有所謂的金手指嗎?扛一發天雷而已,灑灑水啦。”
“而已?”
“對啊,而且也不會專門給他們落雷。”隻是在不違反規則的地方,天道也不介意給他們找點麻煩。
“為什麼?”
“因為他們還不夠壞。”顧隨之說。
林慕詫異,“這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顧隨之笑起來,“墨知晏是殺了人,吸取彆人的修為,但他才殺了幾個?”
林慕眉心微微動了動。
“天道比你想的要嚴苛,但祂也比你想的要寬容,而且祂對不同人的標準是不一樣的。”
“比如普通人。?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顧隨之說,“普通人很難犯下招來天劫的罪孽,除非是一國之君禍亂蒼生,搞的全國民不聊生。這種情況,天道會降下天劫以示懲戒。其他人很難招來天劫,最多就是下幾世輪回都入畜牲道。”
“對於修士,天道會嚴苛一些,但隨著修為上升,這種標準也會放寬。不然的話,當年神魔大戰,戰場上天天死多少人,要是殺幾個就有天劫,那戰場上天天都得電閃雷鳴。今天劈個仙尊嘗嘗鮮,明天再劈個妖尊調調味。”
林慕:“可是……”
那不是為了維護族人嗎?
顧隨之好笑道:“你以為殺人和殺妖在天道眼裡有什麼區彆嗎?祂可不管你殺的是什麼,萬物有靈,殺了就是罪孽,除非你殺的是什麼十惡不赦的魔頭。”
“但你眼中的魔頭,在天道眼裡未必就是該死——像有一個人,他爹娘被殺了,想去報仇,但對方家大業大,還有宗門護著,他怒而殺了仇人全宗門,這你要怎麼判呢?你要說他喪心病狂,他又情有可原,你要說他全然無罪,那宗門也罪不至死啊。”
“這裡麵的因果核算起來很麻煩的,所以天道很少落雷去懲戒誰,除非是真的是鐵板釘釘的罄竹難書。”
顧隨之悠哉地揉捏著被子卷。
“祂心很寬的,反正人人都會死,不死就得飛升,死了就扔畜牲道,飛升就劈死了再扔畜牲道,大差不差。”
顧隨之說:“有些人,注定過不了飛升劫,傅初嵇就是——他原本過不過的了我不知道,殺了我就肯定過不了了,殺神和殺人的因果不是一回事,所以他才這麼瘋。”
——反正都過不了了,殺幾個也引不來天劫,乾脆敞開了殺。
這世間的生靈何止億萬。
隻要沒傷到根基,天道就不會管。
顧隨之悠悠歎息。
天道啊,從來不是什麼悲天憫人的東西。
人吃萬物,萬物吃人。人殺萬物,萬物殺人。
我見眾生,我殺眾生。
然後,眾生殺我。
“當然,我也過不了。”
林慕眼眸一顫,“為什麼?”
顧隨之:“為什麼,你手裡還拿著我的魔骨,嘴裡含著我的神血,你說為什麼?”
林慕:“……”
他都忘了,顧隨之抽了自己的魔骨和神血。
渡天劫本就是逆天而行,重傷渡天劫,那是逆天中的逆天。
何況還有傅初嵇背刺。
林慕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一沉。
“又怎麼了?”顧隨之在他臉上揩了一把,“臉色這麼難看。”
林慕抬起頭,“傅初嵇原本可以渡過天劫,也就是說天道沒辦法針對他,但他殺了你之後,天道就有理由了……”
顧隨之盯了他一會兒,悠悠笑了。
“天道是很想
在這件事上針對我,但這真不是祂故意的。”
林慕:“你怎麼知道???[]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顧隨之不答,隻是反問:“你忘了嗎?傅初嵇真正針對的是誰?他想殺的是誰?在你之前,又想搶誰的氣運?”
林慕怔住,一股寒意沿著脊背竄上。
“這世界上可不止我一個神裔後人。”
顧隨之把他摟在懷裡,聲音很低,“我早告訴過你了,天道給你的東西,從來都是要索取回報的,你不會以為,她母親一條命,就足夠換她這一生輝煌至此了吧?”
林慕呼吸艱難。
恍惚間想起,兩人剛認識時,顧隨之曾經說的話。
——“她那個還算好,天雷齊發,一刀就殺完了,殺你是鈍刀子割肉啊。”
果然是,一刀就殺完了。
“其實這世界上還有一個算得上天道之子的。”顧隨之說。
林慕很快反應過來,“淩輕殷的父親?”
“對,我是不是沒跟你說過她父親最後的下場?”顧隨之半闔上眼,“他戰死了。”
“神魔大戰剛開始的時候,妖族的強者數量遠超人族,哪怕姒京去養傷了,妖族也還占著上風,直到淩輕殷突破化神,正式加入戰場,才逆轉了局麵。”
“當時妖族策劃了一場反撲,他為了保護淩輕殷,和當時最強的幾個妖尊同歸於儘,以死為那場曠世大戰畫上了短暫的休止符,給人族換來了千年修生養息的機會。”
這就是氣運之子。
這就是神裔後人。
能力越大,禍害範圍就越大,同時,責任也就越大。
端看人怎麼選擇。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才是真正的天道。
顧隨之心下歎息。
天道錯就錯在生出了情感,有了偏愛,奈何又要守著規則。
不然,才是真正的大道無情。
有時候,顧隨之看林慕的父親,有種恍惚間見到了天道的戲劇感。
他們都是一樣,對很多事都心知肚明——像天道知道傅初嵇和墨知晏在作亂,墨天曄也知道墨知晏不是什麼好東西。
但天道選擇了規則。
墨天曄也在林慕的冷言冷語下,選擇了他和墨知晏二十來年的感情。
他們錯就錯在他們又對另一方生出了感情。
於是總顯得優柔寡斷。
“那你……”林慕抓緊顧隨之的袖子。
顧隨之彎彎眼睛,“我說了嘛,她養我十年,算我欠她。”
“現在不欠了。”
“現在是你欠我。”顧隨之呼嚕他兩頰的肉,“小慕要努力複活夫君啊。”
林慕從他魔爪下掙脫出來,半晌,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會的。”
顧隨之:“不過也不急,複活這事比飛升更逆天,淩寧禦把自己血抽乾了都沒能複活他妻子,天道很反感這種事。”
“不會。”林
慕說。
“嗯?”
“天道既然會核算功績,又是祂把你送到我身邊,怎麼就不是故意的呢?”
“祂可未必是讓我來跟你怎麼樣的,搞不好就是想再利用我一輪。”顧隨之樂了,“不過祂要是知道自己的氣運之子這麼說……”
“祂也得認。”林慕說,“既然要講公平,就沒有隻付出,不給收獲的道理。”
林慕眸光清亮,黑白分明的眼眸裡盛著某種堅定。
他就是說給天道聽的。
逆天而行?
憑什麼要他們逆天而行。
冥冥中,他好像聽到一聲歎息,若有似無,玄奧非常。
“這些都是後話了,你先休息。”顧隨之把人放回床上,被子卷抖開,安安穩穩的蓋上,邊邊角角都仔細掖好,隻露出一張臉,“你不是還想去綾月國看看嗎?不得先把身體養好。”
林慕被埋進了被子堆,被迫進入休息狀態。
傅初嵇和綾月國有這段淵源,他肯定是要去看看的。
就是不知道源柊梧回去沒有。
他身上的毒剛解,又說了這麼一大通話,困倦鋪天蓋地襲來,沒一會兒就墜入了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