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的不多,謝枝山幾口清完,再喚了苗九進來收拾。
至於袁闌玉,渾小子來得不是時候,然而再不順眼也是表弟,於是問他昨日幾時到的,路上是否順利等等。
袁闌玉打小欽仰這位大表兄,一句接一句,簡直像在答夫子的問。
隻是眼睛不大老實,總往司瀅那頭瞟。
次數多了,看得謝枝山直皺眉。
他起身擋住司瀅,正想讓她先回蕉月苑,陡然想起件事,便轉身問袁闌玉:“你送往各院的禮物中都有一瓶醃漬梅脯,那梅脯什麼來路?都經過什麼人的手?”
袁闌玉先還不解,待鬨清事由,他嘴張了老半天:“白瓷瓶?那是給大表兄的,怎麼送到司姑娘院子裡去了?”
“給我的?”謝枝山察覺不對:“怎麼回事,你仔細說來。”
當著司瀅,袁闌玉有些不好意思,但謝枝山發了話他不敢不聽,隻得硬著頭皮交待道:“那是用酒泡的,酒裡還有紅參淫羊藿和鹿茸……作用是固腎,壯本和……強精元。”
滿室立靜。
謝枝山一張臉精彩極了,氣個夠嗆的同時還不忘去看司瀅。
好巧不巧,跟她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短短的接視,謝枝山從司瀅眼裡看到真真切切的驚與詫,她甚至飛快朝他下三路摟了一眼。
謝枝山突然後悔,後悔昨天沒給她上手親試過,畢竟袍子為什麼頂得起來,她不一定知道。
再一看,人已經把頭埋得低低的,像正在淋雨的鵪鶉。
六月飛霜,謝枝山含冤莫白。
這才叫天大的誤會吧?要跟她解釋麼?說他不需要固腎壯本,更不用強精元?
想來想去,隻有越抹越黑的下場,於是緊緊握著手裡一冊書,喝斥袁闌玉:“管好你自己就行,我需要你瞎操心?”
“是個爺們都需要補腎,我也是好心……”袁闌玉還掙紮著想為自己辯解,在謝枝山如炬的目光下,忙用兩手捂住嘴,示意再不說了。
謝枝山倍受刺激,再無心招待誰了,擺擺手把人清出去,末了跟司瀅說:“遲些請個大夫去給你號號脈,倘有不適之處,切莫隱瞞。”
“應該沒事的,爺們補腎,姑娘家吃了頂多肝火旺些,燒個幾天就好了。”袁闌玉搶話一通。
肝火旺麼?司瀅摸了摸臉。
難怪她昨夜差點差點把謝菩薩給拆吃入腹,原來是火泄不出來,隻能逮著人發。
在這書房耽擱夠久了,司瀅朝謝枝山道過謝,往外走去。
謝枝山的眼環追著她,又是那種欲言又止的悲傷。像冤死的鬼,澀然又虛弱,難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走出平闊的庭院,袁闌玉向司瀅道歉:“對不住啊,是我沒交待好,我大意了。”
晨風珊珊,他哩哩羅羅,司瀅先還能耐心應著,甚至為他捎的禮物而道謝,但也不知是否被他言中,漸漸的,被他嘵嘵不休攪得發躁。
袁闌玉問她:“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很好,多謝四公子關心。”說完一壓膝,司瀅打算往回走,然而袁闌玉簡直亦步亦趨跟在後頭。
她停住:“四公子,我與你好像並不同路?”
“我去找我妹妹。”袁闌玉咧嘴一笑,沒幾步,又偏頭看她:“你是不是生氣了啊?為了那瓶梅子。”
司瀅說沒有,他又接著問:“我早上喂馬的時候,在馬廄看到一匹白駒,馬夫說是你的,可以借我騎一回麼?我騎術很精湛的,肯定不會傷了你的馬!”
“恐怕不行,”司瀅耐著性子同他解釋:“並非我的馬,隻是暫時放在府裡養著罷了,很快便要還給原主。”
袁闌玉哦了一聲,便在司瀅以為他終於要消停的時候,又見他呲著牙笑:“我給你變個把戲好不好?”
司瀅無力極了:“四公子,我有些頭暈。”
袁闌玉兩手背到身後,訕訕地笑了笑:“我不說話了,不說了。”
司瀅再度道彆,往前發現人還跟著,回身便快了些,把個袁闌玉給嚇著了。
他後退一步,伸手拍了拍腦袋:“我忘了!雁南苑不在這邊。”
碰一鼻子灰,怎麼都該是烏眉灶眼的,然而這位特彆想得開,晃著壓襟的玉佩,嘴裡哼著小曲,樂陶陶地走了。
背影一晃一晃,自得其樂,看得人哭笑不得。
“這袁小郎怎麼滑頭滑腦的,跟五姑娘不是龍鳳胎麼?怎麼生得不大像,脾性也不著邊?”織兒納悶。
司瀅也不懂:“興許一個隨爹,一個隨娘?”
等回到蕉月苑,在織兒的追問下,她把書房裡的事給說了。
聽完後,織兒豎了大拇指:“姑娘真是招式了得,居然逢凶化吉了。”
司瀅不敢領這份誇,她是急中生智,但也做好了要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準備,隻是脫險太快,仍然有挨不著實地的感覺。
一旁,織兒喃喃地問:“姑娘,你覺不覺得郎君……有點像話本子裡提過的一類人?”
“什麼?”
“我不敢說。”
主仆倆悄然對視,雖沒說話,腦子裡卻不約而同地蹦出幾個字——紙糊的老虎。
當日晚些時候,大夫上門替司瀅把脈。
倒也沒什麼打緊的,隻說內火確實旺了些,有可能會再流鼻血,便開了些清火的方子,讓吃個幾天,得閒了多繞繞彎,散散那碟梅子的藥性。
司瀅一切照做。
許是為了賠情,後那些天,時不時能收到袁闌玉送來的東西。
剛開始是各色清涼補品,到後來是不知打哪淘來的小玩意。有巴掌大小的紙鳶,消暑的童子風扇,還有會飲水的木鳥,倒比什麼書冊要消閒得多。
隻是司瀅有時也會疑惑,想知道那本洞玄子到底是什麼了不得的書,竟讓謝菩薩慌成那樣。
天一日熱過一日,端午將近,龍舟水也如期而至,洋洋灑灑,扯破了天似的。
這些時日裡,除了聽到乾娘一家應該會在節後兩天趕到外,有意無意的,司瀅也能聽到和丁淳相關的一些事。
譬如他母親與表妹到了侯府,再譬如,他主動向聖上請旨,要去虎城戍邊。
而他的婚事,則是從祝雪盼嘴裡聽來的。
端午前一天,祝雪盼到謝府找司瀅玩。跟著一道擺弄了那些小玩意後,提及了丁淳。
她直接告訴司瀅:“我祖父說他這回本來能在兵部領缺,不用去那苦哈哈的地方,但他硬要去虎山守著,說是將不思掌兵,隻想蹲在衙門裡動筆杆子,容易成祿蠹。”
又壓聲道:“聽說請旨以後,他們舅甥小鬨一場。”
司瀅想了想:“是西寧侯不同意麼?”
“當然不同意了!”祝雪盼煞有介事:“你想啊,他女兒聖眷正濃,他那幾個兒子沒一個頂用的,也就這個外甥爭氣,當然巴望著外甥能留在朝中支應。結果外甥不聽他的話,跑那麼老遠去,有什麼事也指望不上,更彆說配合他……咳,挾勢弄權了。”
說完這些,又神秘兮兮地揣測:“不過也有個傳言,說他是被迫離開燕京的。”
涉及朝堂紛爭,後宅女眷也不大能曉得內情,祝雪盼點著小紙鳶的邊,隻含糊地說了句:“聽我祖父的口風,應該是侯府那頭得罪司禮監,連累他了。”
怎麼也是曾經以為能成為自己夫婿的人,司瀅麵上不顯,心裡還是有些揪心的。
隻是她出不上力,徒剩擔憂。
正悵然時,祝雪盼神來一句:“你放心,那天的事我跟誰都沒說。”
司瀅愣了下,但也很快醒過腔來,知道她說的是丁淳。
那天丁淳迎上來與她說話,還有西寧侯的那句,應該在場的明眼人都能看出端倪。
袖擺發緊,是祝雪盼搖了她一下:“不過我覺得,你沒能跟丁將軍有個結果,倒不見得是壞事。”
司瀅給她添了些茶,低聲道:“丁將軍,其實是個極好的人。”
這話祝雪盼也讚同,可她的意思,在於丁淳的母親。
天時不早,刮過風帶些水氣,八成是又要下雨。
司瀅把傘侯著,送祝雪盼出府。
路上,祝雪盼附耳跟她說:“丁老夫人我雖然沒見過,但我娘說她性子有些夾生,為人防備過了頭,誰跟她說話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戳著她的痛處,並不好相與。”
司瀅張起手,牽了牽披帛。
獨自養大兒子,當是有不為外人所道的苦處,太好說話容易挨人欺負,久而久之便成了強勢的性子。
這樣的母親,應該最怕是兒子不聽自己的話,尤其是在婚事上。
祝雪盼歎一聲:“不過要依我娘的話,找個無父無母的才最省心,上頭沒婆婆管著,自個兒想怎麼折騰都成。”
司瀅笑了笑:“真有那樣的人,恐怕也與禮部侍郎家的小姐難堪匹配。”
曆朝曆代,除非是開國之時從龍有功的,否則朝中沒個至親扶持,怎麼可能登高位,成權要?
天穹的烏雲多了些,府裡有下人在用紅繩束艾蒿,準備明早就掛起來。
新鮮艾葉提神通竅,香氣芳盛,祝雪盼提醒司瀅:“明晚上出去逛廟會,可彆忘啦。”
過影壁,離府門不遠處,忽然有個袁闌玉躥出來。
他腋下夾著什麼東西,兜頭就來一句:“祝姑娘,帶傘了麼?”
“我不要,你自己用吧!”祝雪盼簡直像見了洪水猛獸,匆匆告彆走了。
司瀅目送她離開,回身走到影壁前,袁闌玉問她:“身子好些了吧?”
“勞四公子記掛,早好了的。”司瀅和聲答道。
這位小郎倒沒什麼壞心,就是精神頭太強盛,一張嘴和一雙腿都閒不住。
倆人站影壁說話時,府門外頭,謝枝山剛下馬車。
那日公出到現在不止一日,久不著府,稱得上風塵仆仆。
這種感覺令他不適,忍到現在,隻想快些回到陶生居,將這身皮給換一換。
謝枝山跨階過檻,兩腿生風,然而立於楹下,卻正見影壁前站著的那對男女。
司瀅半個背對著,看不清是怎麼個神色,但袁闌玉齒頰融融,麵容上一團取悅人的笑,簡直可以說是見牙不見眼。
謝枝山直身看著,心頭湧起些異樣感來,隻覺得這一幕怎麼看,怎麼礙眼。
他這位表弟,未免笑得太歡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