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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巨變。
天子進入持續的高熱,偶爾蘇醒,連進食都困難,肚子裡更存不住吃食。
這樣點燈熬油,油總有熬乾之時。
某日睜眼半晌,好不容易能說話了,天子自覺到了彌留之際,便再度喚來內閣請了璽印,重敘上回不曾擬完的遺旨。
皇妃罪行惡重,除開對謀殺大行皇後之外,還被查出明知龐貴人有那毒香,卻還是設計令其與天子親近。
此罪,比龐貴人之惡更甚。
按天子旨意,最終皇貴妃之位被奪,且法辦國公府。
而這樣喪德之人,其子已不配為繼。
能做出這些決定,足以見得天子恨極了皇妃。
至於繼任人選,在同長公主長聊過一場後,他闔目思索良外,最後於破碎的呼吸之中,緩緩吐出一個人名:睿王。
據長公主所說,睿王啞疾已有好轉,能與人交談,且本還打算,今年來參加萬壽宴的……
“萬壽宴……”天子盯著屋頂的彩梁,兩眼空洞:“今年的萬壽宴,朕怕是等不到了……”
他念著大行皇後的閨名,眼瞳渙散,漸無光澤。
當夜子時二刻,天子駕崩。
帝逝,舉國服哀。
喪儀繁瑣,小斂大斂都頗耗時日,僧尼設壇誦經,道場日日梵吟不斷,亦隨處可見著素服的身影。
守靈的人換了一拔又一拔,宮裡的嚎哭繞著每塊磚壁,真鬼聽到了都要打冷顫。
而詔獄這個地方,從來都是比地獄,更讓人退避三舍的。
一進去,入目便是難以落腳的黑,連地磚都結著一層厚厚的油,兩者結合,再亮的火把都照不清。
囹圄之地,排不出的疫癘之氣,犯人或體如篩糠,或奄奄一息。
一聲慘叫有如獸哮,徐貞雙被嚇得崴了下腳,得來帶路卒子不耐煩的神情。
很快,地方到了。
牢室的門被打開,靠牆的方向,趙東階看了過來。
徐貞雙撫定心口,提著匣子走過去。
她蹲下身,把匣子裡的酒菜逐一擺開,末了又取帕子沾了水,遞給趙東階。
趙東階沒說話,沉默地接過,把那餐飯給吃了。
等他喝完壺裡最後一口酒,徐貞雙問:“為什麼藏甲胄,你想造反?”
酒足飯飽,趙東階重新靠回牆邊,唇角挑起一點弧度看她:“現在來說這些,你到底是想問什麼?如果我說隻是收來觀賞的,你信是不信?”
徐貞雙沒說話,但持續與他對望。
眼神膠著到最後,趙東階最先移開眼,伸腿踢了踢匣子:“滾吧,彆再來了。”
徐貞雙笑了笑,一邊收著碗筷,一邊輕聲說:“本來當個逍遙公子多好,非要把自己作踐成這樣……現在可好,沒有回頭路走的感覺,是否舒稱又刺激?”
收拾完碗筷,她打開匣子的最後一層,取出筆墨,再慢慢將紙鋪在地上。
趙東階饒有興致地看著:“你弟弟還活著?何必費這份心,我早說過了,他和你的死都與我沒有乾係……你替謝枝山忙活這些,是覺得我一定會聽你的?”
徐貞雙在他的嘲諷中靜靜做著自己的事,待研完一小塊墨後,她平靜地望了過去:“我知道你不在意乎我,那太後呢,你真能全然不顧她?”
“什麼意思?”趙東階鎖視著她,目光陰寒。
“有人說了,太後醒還是不醒,醒了是癱還是殘,就看你的孝心了。”說著,徐貞雙又自袖中取出指頭大小的瓷瓶,從當中倒出兩粒紅色的丸藥來。
“安靜些去吧,把這輩子的貪嗔癡都帶走,下一世,就做個順和的人。”說著這些話,她甚至笑了一下。
趙東階凝目而視,貂黑的眼裡漸有戾氣漫上來。
他衝過去,先是掐住徐貞雙的脖子,將她掐得快要歪斜之時才鬆了手,拇指停在她的唇:“你這是要跟我一起死?”他貼過去,呢喃著問:“這算什麼?殉情?”
徐貞雙氣息一片亂,整個人委頓在他手裡,隻有拚命咳嗽的份。
趙東階把匣子拖過來,從裡麵找來水壺:“乾吃多難受,不如化著喝,你說呢?”
“……好。”
聽他的話,徐貞雙從地上爬起來,找出一對酒杯倒上水,再將那兩丸藥分彆放下去。
趙東階屈腿看著她:“不如你先喝?”
徐貞雙很冷靜,把筆遞給他:“你寫,寫完我就喝。”
趙東階動了動眉毛,彎著身子,很快填滿了一張紙。
他將筆往牆上一扔,端起個杯子,朝徐貞雙勾了勾手:“過來吧,我喂你。”
徐貞雙毫不猶豫湊了上去,遠山眉下一雙密密的眼簾,唇色紅淡,不施朱脂。
趙東階點著她的下巴,在那唇上抿了一口,接著,把酒杯慢慢送近。
在杯沿遞到唇邊之際,徐貞雙眼也不眨,甚至主動向前要去夠,然而下唇才碰到瓷片,趙東階卻忽然將那杯口倒扣,接著手化作刃,肘彎抬起。
徐貞雙脖子一歪,被他接了個正著。
單手攬住她,趙東階自懷中取出一包藥粉,赫然便是上回在教坊司順走的那包。
拆開折麵,他悉數倒入另一杯水中,再湊到鼻邊聞了聞:“烏金散啊,終究是差了一程……”
入口入喉,不過兩三息的事,趙東階抱著徐貞雙躺在地上,緩緩闔起雙目。
最後的動作,是將那酒杯摔在了牆上。
動靜嚇到角落裡的一隻殼蟲,它不安地煽動翅膀,沿著一隙地窗飛了出去。
詔獄外頭,月光灑在房簷的瓦楞上,像是層層薄霜。
……
次日,錦衣衛傳來消息,趙東階畏罪服毒,自儘於獄中。
在其身側留有一紙供狀,那供狀中寫得清楚明白,指使人對福船下手的並非謝枝山,而是他。
按其所述,禦史台接過案子複審,果然將當中疑點一一對上。
待丞雜將案本出具,經內閣與司禮監共議之後,謝枝山終於等來了清白。
他獲釋那日,司瀅與謝母站在大理寺外。
等人出來了,幫著係好披風,再遞上一塊雪白的豆腐。
生豆腐的味道實在不怎麼樣,謝枝山強忍著難受吃完了,接過司瀅給的果脯,麵色才緩和些。
謝母一遍遍替兒子拍著身上的雜草和塵屑,終於流下兩眼真熱:“這地方彆來了,你娘受不住……再進一回,我真要去找你爹了。”
“是兒子讓娘提心了,兒子不孝。”謝枝山跪下,結結實實給母親磕了三個響頭。
謝母扶起他,一行人折返家中。
馬車來了兩輛,奇怪的是謝枝山不願同司瀅共坐,非要自己獨乘一輛。
等回了府裡,他去家廟上香,司瀅則跟婆母到廳前,應付了下聞訊而來的客人。
待送走客人後去家廟找他,聽聞已經回了陶生院,可她往陶生院去,找遍地方也沒看見他的影子。
“人呢?”司瀅嘀咕著四下望。
織兒也納悶得緊:“郎君是不是也去接待客人了,同少夫人錯了條道,才沒碰著?”
興許是吧,但這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消失,讓人找著有些惱火。
有那麼一瞬,還以為他又出了什麼事。
“算了,由他去吧。”司瀅沒再理會,正想去廚房看一眼午飯,這尊佛終於出現了。
他換過衣裳,帶著一身水氣走到她跟前。
司瀅上上下下掃視他:“你這是……忙什麼去了?”
謝枝山靦腆地笑了笑:“我洗了兩三遍……”他伸出一隻手:“你聞聞,身上還有沒有味?”
“……”還真是跑去洗澡了,司瀅的心落回腔子裡,但又奇怪:“怎麼不在房裡洗?”
謝枝山沒答,倔強地伸著手:“你先聞聞,還有沒有味?”
大抵是一會兒真要出門或會客,怕有牢房裡的黴餿味,司瀅碰著聞了聞:“很乾淨。”
聽她說乾淨了,謝枝山這才敢近身:“我不在房裡洗,是怕熏著你。”又扯著她一角袖門:“你累不累?要不要去床上躺著?”
司瀅耳腮一紅,睫毛也亂抖起來:“你,你彆鬨了,大白天的上什麼床?”
怎麼會有人麵皮這麼厚?就算在牢裡素了這麼久,也沒有一回來就……做那事的道理吧?
又羞又氣,司瀅往他牙蒂的方向看了看,使勁抽回袖子,靈活地往旁邊一避。
她兩條腿倒得飛快,逃出了房間。
本以為這就作罷了,哪知吃飯的時候,謝枝山又作妖。
為給他補身子,司瀅張羅了好些菜,當中自然也有她喜歡吃的。
譬如鵪子水晶膾,隻她才要去挾,謝枝山便擋了過來,把黃芽甘豆湯移過去:“娘子喝這個罷。”
就這一回,尚還可當作丈夫的溫存體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