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寧蕎過去十八年的經曆裡, 還從未試過被人汙蔑。一封舉報信,就能將臟水往她身上潑,自證很難, 一不小心就可能永遠擔上幫助江果果舞弊的罪名, 這不管是對她還是對孩子,都是人格上的侮辱。
在軍區小學工作兩個月,她多少能清楚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中,並不能任性地依照自己的脾氣來。就算她證明自己和江果果並沒有作弊,最後袁校長還是很有可能為了學校的聲譽選擇息事寧人, 而她將不得不委曲求全。
等到了那時候, 真相頂多隻是同事們之間的口口相傳,甚至還可能越傳越離譜。
寧蕎用很短的時間,分析這封信對她、對江家可能造成的影響。
因此她主動提出希望對質時文教局的同誌在場。
袁校長本來隻想在內部解決處理這件事, 等到寧蕎開口時, 先是有一時間的怔愣,還沒答應, 寧老師又補充。
“這不是一件小事,既是公正處理, 就請學校裡的教師和同事們一起來了解整件事的前因後果。”
袁校長的眼皮跳了跳。
她這是將被動化為主動。
人事辦公室裡, 朱老師和李老師一直是向著寧蕎的。
她們察覺出寧蕎柔弱外表下堅定的態度,便毫不猶豫地站在她這一邊。
李老師說:“學生們都已經放假了,大家就暫時放下手頭上的工作, 一起去一趟會議室。”
李老師在校有一定的資曆,她這話一出,其他同事們紛紛點頭。
先彆說支持誰,老師們同樣是普通人,這麼大的瓜, 親口吃總比到時候看公告上的處分結果來得強。
“我去廣播站,通知其他人到會議室。”朱老師起身往辦公室外走。
袁校長沉吟片刻,對傅倩然說:“傅老師,你有自行車,去一趟文教局,請他們那邊派一位同誌過來,快去快回。”
“等一下。”寧蕎喊了一聲,“能順便帶果果過來嗎?”
傅倩然的脊背一僵,半晌之後才緩緩回頭。
這是陳文的事之後,她們倆第一次說話。
“麻煩你對果果說——”寧蕎斟酌語句。
“好。”傅倩然點了點頭,“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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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點,會議室內,軍區小學的教師悉數到場。
文教局的辦事員也到了,帶著紙筆。
江果果是最後來的,她跟著傅倩然,兩個人一路從車棚跑到會議室,到的時候,跑得氣喘籲籲,臉蛋紅撲撲的。
江果果的雙眸亮晶晶,是孩子天真純粹的模樣。
三年二班的班主任鄒老師一看,就猜到小丫頭還不清楚自己被舉報作弊的事。她鬆了一口氣,對孩子溫聲道:“果果知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麼的?”
寧蕎忐忑地站起來。
“倩然姐誇我考得好,讓來說說卷子上的解題思路。”江果果躍躍欲試。
寧蕎眉心舒展,轉頭望向袁校長。
袁校長微微頷首。
就在剛才孩子還沒到的時候,寧蕎就已經向他提出,請教師組的老師們拿前些年三年級期末考試的卷子,讓孩子重新考一遍。
此時,鄒老師說道:“果果,不用說解題思路了,這裡有幾份試卷,我們去隔壁教室重新做一次,好不好?”
“可我沒帶筆啊!”
鄒老師揉了揉她的腦袋:“老師借你。”
江果果正愁沒地兒顯擺自己的文化水平呢,二話不說地同意。
“我現在去監考。”鄒老師淡淡道,“公平起見,再來個人一起看著吧。孫老師,你有空嗎?”
孫老師迫不及待地等著寧蕎出醜。
都到最後關頭了,還死鴨子嘴硬,非得將證據摔她臉上?
“不用不用。”孫老師擠出笑容,“你是老教師,我們還信不過你嗎?”
鄒老師沒搭理她,收回視線,對江果果說:“我們走。”
等到孩子離開,離門邊最近的同誌伸長了胳膊,關緊會議室的門。
文教局的辦事人員說道:“開始吧。”
袁校長望向寧蕎:“寧同誌,請你解釋一下。”
在場所有人都察覺到,袁校長將對寧老師的稱呼改為“寧同誌”。
寧蕎起身:“袁校長,這是無端的誣陷,我不好解釋。讓寫舉報信的同誌站出來吧,我也想知道,我是以什麼方式幫助江果果‘舞弊’的。”
寧蕎話音落下,看向會議室的每一個人。
軍區小學不大,破事兒卻很多,一言一行都被放大,部分同事美其名曰將其稱之為關心,可她並不讚同這樣的風氣。
袁校長拿出舉報信,擺在桌上:“這是一封匿名舉報信,但上麵闡述了你在期末考試前一晚深夜潛入辦公室竊取試卷的全過程。”
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這不僅僅是作弊,還乾了小偷小摸的事!
“期末考試前一晚,我在我們家屬院,大院的軍屬董晶梅同誌和蔣蓓蓉同誌都能為我作證。”寧蕎語氣溫和,“但我沒做過的事,為什麼要自我證明?一晚上這麼長的時間,總有回家休息的時候,舉報人這不是有心讓我有理說不清嗎?”
袁校長低頭,重新看舉報信上的文字。
孫老師嗤笑:“解釋不清,是因為你根本就沒法解釋!為了爭奪任課教師的名額,為了更好的薪資待遇,你用這麼短的時間幫助自己小姑子進步了整整六十二個名次,你自己信嗎?”
“我說句不好聽的。”孫老師慢悠悠道,“做了不要臉的事,當然不好意思承認了。”
所有人又望向寧蕎。
孫老師這番話鏗鏘有力,把人往牆角逼,嬌滴滴的寧同誌,哪裡受得住?
“孫老師。”寧蕎心平氣和地問,“你這麼著急,是因為怕自己匿名舉報我的小人行徑被捅出來嗎?”
所有人來精神了。
孫老師一怔,立即矢口否認。
寧蕎將目光轉移,一一落向在座同誌們的臉上。
文教局的辦事人員埋頭記錄,神色肅穆。
“我怎麼可能舉報你?”
“空口無憑,你彆含血噴人!”
“知道被誣陷不好受,就坐下,保持安靜。”
孫老師不敢置信。
這小姑娘勒令她坐下,用的還是軟糯的語氣?
所以寧蕎隻是在試探她?
“沒人能比寫舉報信的同誌更清楚期末前一晚發生過什麼。”寧蕎說,“這位同誌說我潛入辦公室竊取試卷,那麼我想問,潛入的是哪個辦公室?每一門科目的辦公室嗎?剛才我聽見有教師說試卷都是上鎖的,那麼我是有開鎖的本事,還是有人和我裡應外合?”
“既然在早一晚就看見我偷走試卷,為什麼到現在,才寫舉報信呢?”
“當時具體是什麼時間?從晚飯後到九點左右,我一直在家屬院的院子裡。如果是九點之後,我去學校拿走試卷,算上來回時間,做好卷子再讓江果果背下來——”寧蕎自己都覺得可笑,唇角微揚,“我和果果,是一宿沒睡嗎?”
這番話有理有據,讓人不得不重新考慮這封舉報信來得多反常。
“到底是不是親眼看見,寫舉報信的人直接出來說幾句不就行了?”
“敢做就要敢當,如果是真的,為什麼要害怕承認?”
“究竟是誰舉報的?”
大家議論紛紛,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時不時有人瞄孫老師一眼。
這事,她一個人蹦躂得最起勁。
孫老師急了:“我每天到點就回家做飯,怎麼可能大半夜在學校等她來偷卷子?再說了,我和她無冤無仇的,真要在背地裡做小動作,可輪不到我。”
她這話音落下,瞄了傅倩然一眼。
其他人不明就裡,可在人事辦的同誌們,卻對傅倩然與寧蕎的恩怨再清楚不過。
人事辦幾位老師的眼神,意味深長。
這時,語文組的老師們恍然大悟,竊竊私語。
“是倩然?”
“說是要開新班級,但目前還沒有消息,如果沒開新班級的話,寧同誌肯定要和傅老師競爭的。”
“我沒有。”傅倩然出聲,聲音很啞,“我沒這麼做過,也不屑這麼做。”
可這會兒,人事辦的幾位老師,站在中立的角度,發表自己的看法。
“倩然和寧蕎確實已經很久沒說話了。”
“我記得,差不多兩個月沒交流了吧?”
“傅老師每天中午會特地多帶一些菜,分給我們大家吃。但就算帶的菜再豐盛,也從來不會喊寧老師一塊兒……”
“這很明顯是故意拉幫結派的,想讓寧老師知難而退。”
傅倩然麵色煞白。
望向她的目光,變得並不友善,甚至還有些鄙夷。寫舉報信不可恥,但在當事人強烈要求之下,仍不敢開口承認的行為,很容易會讓人將這一點聯係成為小人行事,太鬼祟,反倒和寧蕎的坦坦蕩蕩形成鮮明的對比。
傅倩然窘迫、局促,隻能否認,可腦海中一片空白,無法為自己辯駁。
在場的人幾乎可以篤定。
她們倆本來關係就不好,甚至傅倩然特地拉攏其他教師來孤立寧蕎,如今就算寫了舉報信,也不奇怪。
在場的人裡麵,還有誰比她更有動機這麼做?
“一碼歸一碼,我不可能故意做傷害寧蕎的事。”傅倩然否認。
人事辦的教師皺眉。
可她的孤立,又何嘗不是故意的?
隻是寧蕎並沒有計較,也不打算和單位同事們建立除工作之外的交情,所以才並沒有實質性受到傷害而已。
傅倩然紅了眼圈。
她看見袁校長麵色不虞,而文教局辦事員的書寫記錄也沒停過。
再望向寧蕎。
她始終是平靜的,清澈的眸光之中,沒有任何波瀾。
就像一開始,她們相識,寧蕎性子軟,而她性子直,她倆互補地成為朋友之後,她總對寧蕎說,要硬氣一點。
現在寧蕎很硬氣。
可她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傅倩然的眸光逐漸黯淡下來。
她不再辯解,無力地坐回到原位。
掰扯了半天,最後這事仍舊沒有定論。
袁校長沉聲道:“等江果果同學做完試卷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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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一個半小時之後,鄒老師回到會議室。
“這樣的場麵,不能讓孩子看見。”鄒老師說,“江果果已經先回家了。”
為節省時間,這次他們讓江果果完成的,分彆是語文和數學的試題。
此時,語文組和數學組的教師,接過試卷,當場批改。
兩位正在批改試卷的老師很認真,比以往批改任何一張卷子都要嚴謹。
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後的分數。
隻有寧蕎,始終在觀察除文教局辦事員外的每一位教師。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最後,負責批改試卷的兩位老師將卷子遞給袁校長。
袁校長仔仔細細看了試卷,神色舒展,再將兩張卷子傳閱下去。
卷子傳到鄒老師手中時,她比了一個拒絕的手勢,讓對方遞給下一位同誌。
“我信任我自己的學生。”鄒老師說,“江果果並不是我從一年級開始帶的,大家都知道,她是後來才轉到我們班裡來。這孩子的性格過於活潑,愛鬨騰,我也懊惱過應該怎麼教育她。直到兩個多月前,我聽說果果家裡來了一位小嫂子。很明顯,這孩子在她小嫂子來了之後,變得懂事上進許多。”
“至於這次的期末考試,我也沒想到,江果果會考出第八名的好成績。我很意外,但並不奇怪,因為江果果在這兩個月之間的努力,不光隻有她小嫂子看見。我看見了,我們班的孩子們,也都看見了。”鄒老師的語氣逐漸變得激動,“我教書幾十年,遇到的每個孩子都不一樣。有些孩子可能是越挫越勇,但很顯然,江果果需要的是鼓勵,而非打壓。幸好寧老師提前要求重新給孩子安排測驗,傅老師也沒有告訴果果她被全校老師質疑的事,否則,你們多讓江果果寒心?”
江果果的兩張測驗卷子,被傳遍整個會議室。
卷麵字跡並不工整漂亮,可寫出的答案,除了被扣去的卷麵分,以及作文分數之外,其他題目答得讓人摳不出毛病。在短時間內,能拿到這樣高的得分,可以證明,江果果目前的水平,考出全班第八的好成績,綽綽有餘。
“學校應該教育、保護孩子,而不是用一張似是而非的舉報信,就輕易抹殺孩子的堅持與努力。”鄒老師雙手壓著會議室的桌子,站了起來,“一些話,寧老師不好說,但我敢說。這個學校的教育風氣,從根上就已經出了問題!”
鄒老師的話,擲地有聲。
聞言,不少教師沉默地低下頭。孩子進步顯著,他們第一時間是覺得詫異,等到舉報信一來,大家忽地豁然開朗,這是他們一開始就刻進骨子裡的偏見。
寧蕎開口:“所以,我沒有協助江果果舞弊,江果果也沒有作弊。”
整件事發展到這一步,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袁校長向文教局的同誌表示歉意,抱歉讓她白跑了一趟,緊接著,便對寧蕎說:“寧老師的付出,我們都看見了。請放心,我會好好考慮你的調崗問題。”
“匿名舉報信的事呢?”寧蕎反問,“袁校長,我被惡意舉報,這事就不了了之嗎?”
袁校長的太陽穴突突疼:“所有人都說是傅老師寫的舉報信,但說到底,我們沒有證據。”
“要什麼證據呀,除了她,還有誰?”
“就算兩個人的矛盾再深,也不能惡意舉報,這事倩然確實做得過分了……”
“年輕人心氣高,不想被人壓著,但也不能——”
“我沒有做過。”傅倩然做了個深呼吸,聲音哽咽,“再重申一次,我沒有寫過什麼匿名舉報信。如果你們不相信的話,我可以辭職。”
“道個歉不就好了?”
“還真沒到辭職的份上,學校頂多是給個處分,扣點津貼獎金而已……”
傅倩然聽夠了這些議論聲。
她好幾次與寧蕎對視,又刻意躲閃目光。
那天寧蕎讓駱書蘭帶回家的信,傅倩然看過。
言辭很重,並不客氣。
在信中,寧蕎寫著,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力量保護她,可她一意孤行,隻知道自怨自艾,這並不是自己一早認識的傅倩然。她一步都不出門,大院裡的閒言碎語,隻能由傅政委和駱書蘭獨自消化。二年二班的學生本來是由她帶著的,她說請假就請假,校方又得臨時排課,所有人叫苦不迭,都在為她的所謂情傷收拾爛攤子。
一開始,傅倩然是氣憤委屈的,無所遁形的狼狽。
她遇人不淑,受到傷害,難道還不能傷心嗎?
傅倩然生氣,就是這股怒氣,使得她銷假,回到單位。
她不想讓人看笑話。
可她不是小人。
她絕對不會舉報寧蕎。
“我是應該對寧蕎道歉,但並不是為這件事。”她垂下眼簾,聲音很輕,“因為我的任性和自我,錯過道歉的時機,才使得矛盾激化。”
聽見這番話,寧蕎有些悵然。
這一刻,傅倩然百口莫辯,卻已經不想辯駁。
當刀子真紮到自己身上,才終於意識到,原來這麼疼。
興許往後,她將永遠背著惡意舉報的罵名。
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不是傅倩然。”寧蕎說。
原本還在小聲議論的同誌們,忽地被打斷,有些怔愣。
“紀老師。”寧蕎對一直坐在角落的紀龍說道,“你就這樣讓心愛的女孩,為你背負罵聲嗎?”
全場嘩然。
始終沒有出過聲的紀龍,頓時臉色發白。
傅倩然睜圓眼睛,震驚地看向他。
寧蕎聲音清越,一字一頓。
“喜歡她,為了讓她留在語文組,寫了匿名舉報信。”
“可真出事的時候,又不敢開口,懦弱地躲起來。”
“這就是你廉價的愛意嗎?”
紀龍慌張地碰到桌上的水杯,又手忙腳亂地擦。
傅倩然如夢初醒,拔高聲音質問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