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人坐在小院的火堆邊分發著壓歲錢,都看樂了其他小院的軍人和家屬。
一人一個紅包,誰都不落空,這回的大年三十,江營長和他媳婦可下血本了。
江珩不知道其他人正在談論著他們。
此時的他,握著寧蕎給的紅紙包,沒有打開,也不舍得打開。
從小到大,很少有人會照顧他的感受。
最小的時候,父母還在身邊,父親忙,母親帶他隨軍。母親性子軟弱,父親提醒他,要像個小男子漢一樣,撐起這個家。江珩記住這一邊,小小年紀就喜怒不形於色,像個小大人,保護母親。
到兩個弟弟陸續出生,母親沒有這麼多精力,他們便成了江珩的責任。
後來父親犧牲,母親生下妹妹之後離開,爺爺突然病倒,江珩更加當仁不讓,承擔起整個家的重擔。
弟弟妹妹們辦入學、買學習用品、過年給他們置辦新衣、發壓歲錢,這些早就成為江珩一個人的事,誰都沒有想過,那時的他也還小,偶爾也有脆弱的時候,希望被照顧。
他早就已經不太記起當年和弟弟妹妹們站在爺爺跟前,同樣渴望得到壓歲錢的期待。因為每次到了最後,爺爺總會忘記,而他也從不會為這些小事計較。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江珩也早就已經習慣。
可寧蕎細心地注意到這一點。
她為他也包了一份壓歲錢,紅紙折疊得整整齊齊,看得出來,疊得很認真。
江珩將這紅紙包收好。
他想,自己永遠都不會拆開。
他要珍藏這一份用心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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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蕎分完了壓歲錢,餘光察覺到兩道小小的身影。
是團團和圓圓,歪著腦袋,很安靜地望著他們這個方向。
兩個小朋友膽小怕生,寧蕎沒有讓他們過來,而是走上前去。
等到小嫂子一走,江奇終於找到機會,問了大哥一個藏在自己心底好久好久的問題。
“大哥,上輩子我後來當廚師了嗎?”
火光之下,江奇的眸光更亮了,他抬手,假裝握著大鍋鏟,煞有介事地揮了揮。
江珩望著他的手,有短暫的沉默。
上一世,江奇沒有成為廚師。
直到現在,江珩還沒有記得當時寧蕎慘死的具體經過,可他記得江奇最後,這正在火光中揮舞著,用來拿鍋鏟的手,被生生地廢了,同時被廢的,還有一隻腿。
他躺在血泊中,死死摁著自己的胳膊,流下眼淚,還嘶吼著要為小嫂子報仇。
“我呢我呢?我有沒有考上高中呀?”江果果也問。
上一世,江果果沒有考上高中,她甚至沒上過初中。
小丫頭去找傷害小嫂子的人,要為她複仇,可這麼小的孩子,有勇無謀,丟了性命。
江珩閉上眼。
“有。”江珩說,“江奇成了廚師,果果考上高中。”
兩個孩子高興壞了。
江源動了動唇,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也不敢問。
如果將來的他,一事無成,不是很給大過年的好心情添堵嗎?
江珩與江源對視。
二弟是在三弟之後出事的,被公安帶走的那一天,他揚著下巴,挑釁地說自己不會後悔。江源鋃鐺入獄,江珩去探視他,卻被拒絕。
江珩不知道自己的下場,隻可以確定,到最後,他和弟弟妹妹們,確實為寧蕎報仇。
隻可惜,公道回來了,寧蕎卻回不來。
除了寧蕎,還有死在九歲那年的江果果、終身殘疾的江奇、被判了幾十年□□的江源……
上一世,他們下場淒涼。
而後,在最絕望時,他重生了。
江珩心頭一梗,但逐漸釋懷。
就當那是一場噩夢。
噩夢會醒,現在他們一家人,都已經醒了。
“江奇。”江源轉頭問老三,“找到夢想是什麼感覺?”
“激動?開心?”江奇撓了撓頭。
“是熱血沸騰的感覺啊!”江果果現身說法,“我解出一道難題時,就是這樣的感覺!”
江源排行老二,上有沉穩能乾的大哥,下有調皮大膽的三弟和古靈精怪的妹妹。相較之下,他是最平凡,可以隨時被人忽略的。
可他也很想,在人群中熠熠發光。
默默地,江源記下弟弟妹妹說的話。
找到夢想時,熱血沸騰的開心滋味……
他也希望某一天,自己同樣能有這樣的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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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在看什麼呢?”寧蕎蹲在兩個小不點麵前,“要不要去烤火?”
團團和圓圓搖搖頭。
寧蕎揉了揉他們倆的腦袋:“你們剛才,是不是在看大人分壓歲錢呀?”
團團和圓圓眨巴著眼睛,驚訝地看著寧蕎。
大人就是大人,什麼都知道。
到處都是在自家小院烤火的軍屬。
當聽見寧蕎這樣對兩個孩子說時,他們小聲議論起來。
“小寧同誌該不會要給唐副營長家的一對雙胞胎包壓歲錢吧?”
“那倆孩子是唐副營長家的,當舅舅舅媽的都不給壓歲錢?”
“先彆管人家舅舅舅媽怎麼樣,小寧同誌如果給這錢,那我可真覺得沒必要……”
“有錢也不是這麼花的,這不是老好人嗎?”
大院裡溜達著的團團和圓圓,已經在寧蕎的引導下,說出為什麼需要壓歲錢。
聽完他們說的話,寧蕎笑道:“你們等一等。”
團團和圓圓很聽話,大人讓他們等,他們的小腳丫就像被釘在地上似的。
月光皎潔,彆的小孩在院子裡玩耍,笑聲不斷,到處都有躍動的火苗,他們也隻是仰著腦袋看,兄妹倆兩隻小手牽得牢牢的,一動不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寧蕎回來了。
在烤火的一些軍人和家屬們,都站了起來。
“你管人家給不給小孩壓歲錢,人家有錢,樂意怎麼分就怎麼分。”
“她是想幫這倆小娃娃吧。”
“幫人是沒底的,幫了這個,下一個呢?”
“這麼多錢,咋不分我一點?”
團團和圓圓看見向自己跑來的寧蕎。
“我回來啦。”寧蕎跑到他們跟前,從兜裡拿出兩張紙。
團團和圓圓低著頭看,異口同聲地問:“這是什麼哇?”
“你看這個。”寧蕎指了指上麵的畫,“這是飛機。”
“這是飛機票,一人一張,以後你們就可以去找爸爸媽媽了。”
兩個小團子的眼睛睜得更加圓了。
寧蕎也沒見過飛機票長什麼樣,她是照著火車票的樣式畫的,分彆寫上他們兄妹倆的名字。
這會兒,她輕聲哄著:“小朋友不能自己去坐飛機,等到長大之後,十八歲了,才可以帶著這機票去飛機場兌換真正的飛機票呢。”
“你怎麼有飛機票呀?”
“本來是沒有的。”寧蕎揉了揉團團和圓圓的小臉蛋,“但除夕夜,每個小朋友都能許一個願望。所以你們倆的願望,就成真了。”
寧蕎的聲音很好聽,像是在講故事,輕輕柔柔的。
團團和圓圓聽得小心臟跳得很快。
“什麼時候才到十八歲呀?”
寧蕎指了指自己:“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就是十八歲啦!”
“還要好久呀。”圓圓的語氣怯怯的。
“不會的。”寧蕎揚起唇,“每天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
團團和圓圓聽得一本正經。
兩張小臉蛋上,逐漸出現笑容。
望著這一幕,軍區大院的軍人和家屬們,沉默下來。
是心疼孩子,也是沒想到,寧蕎竟能想出這樣一個主意。
孩子們父母離開了,這是無法逃避的事實,殘忍而又無力。
但這一刻,他們更多感受到的,是溫暖。
因為他們第一次看見,團團和圓圓笑得這麼開心,咧開嘴角,露出小米牙,眼底是屬於孩童的稚嫩天真。
在這個除夕夜,團團和圓圓無比珍惜地捧著屬於自己的飛機票。
兩隻小手捂得很緊,壓在胸口的位置。
兩個三歲半的孩子,根本不知道錢的分量有多重,也並不真正在乎。
於他們而言,金錢的意義,遠遠不及寧蕎畫的兩張“飛機票”。
這是在他們幼小心靈深處種下的一顆小種子。
帶著希望,生根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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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初一到初三,清安軍區家屬院的年味兒一直不減。
等到初四開始,回老家休假的軍人和家屬們陸續返回軍區,還帶回來不少年貨。
如今已經是一九七四年的二月上旬,離寧蕎上一世的死劫,隻剩下兩個多月的時間。
江珩提前向部隊領導申請,再接下來至少三個月內,他因家事無法出任務。
入伍至今,江珩從未推辭過任何任務,哪裡艱苦困難,他便主動要求,請領導將他往哪裡派。現在他第一次提出暫時留在清安軍區,不接受任何臨時任務,領導自然同意了。
隻不過同意之餘,部隊領導還打著趣兒。
“小江家裡出什麼家事了,怎麼沒聽我家那口子說起來?”
“難不成是家裡有喜?”
“家屬院倒真有人家裡有喜,不過是小唐。他媳婦前兩天上醫院,檢查出懷孕的消息,小倆口樂壞了。”
“小唐又重新打了一份報告,說要讓自己母親再來一趟,照顧他懷孕的媳婦。”
蘇青時懷孕了,這和上一世相同。
江珩回憶上輩子的種種人和事,記在紙上,一環扣一環,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江源和江奇發現,大哥經常獨自一人在書房,待到深夜。
江奇並不關心,可江源好奇,便去問大哥。
大哥交給他一個任務。
保護小嫂子。
江源湊上前,看了一眼大哥紙張上的文字。
字寫得潦草,用深藍色的鋼筆圈出幾個名字。
江源不太理解,發現其中一個名字最為陌生:“大哥,紀龍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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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裡,並不是誰都了解寧蕎的為人。
仍然有人在猜測,江營長家媳婦肯定是丟了工作沒好意思說,嘴硬堅持是自己辭職不乾的。
可有家屬帶回個消息,說是文教局處分了軍區小學一位姓紀的男老師,聽說這紀老師原本是想找寧蕎麻煩,可沒想到偷雞不著蝕把米,最後名聲掃地。
軍屬們在這島上住得久了,稍稍打聽,總有人會賣他們麵子,一來二去的,將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拚湊起來。
堅持要求校方和文教局對紀老師進行處分的,是寧蕎。
處分完畢之後,小姑娘還是很大的脾氣,說不乾就不乾,辭得乾乾脆脆。
這下所有人都懵了。
江營長家新媳婦的腦子,是不是也缺根筋?那可是正式單位月工資三十幾塊錢的正經工作,她不樂意受氣,就不乾了?
每個人都說,寧蕎絕對會後悔。
可人家每天樂嗬嗬的,從早到晚嘴角都翹得高高的,日子過得不要太好。
“多辛苦才進的單位,說不去就不去了?現在不後悔,但等年紀大一些,嘗到了生活的苦,就知道軍區小學這工作是她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
“上回我跟她說,讓她想清楚,好好考慮。她說早就考慮好了,現在不可能回頭!”
“還說什麼了?”
“她還說,工作還是應該乾自己真正喜歡的,江營長也支持她。”
“嘖嘖嘖!江營長就慣著她吧!”
大院裡的軍屬們務實,實在聽不得這樣的說法。
找工作得按照自己的愛好找?這是什麼話!
“您往裡走,他們家就住前麵左拐的最後一間院。”老門衛做好登記,請訪客進家屬院。
所有人望過去。
有人認出來,這是軍區托兒所的聶園長。
“聶園長去哪裡?”
“看她往唐副營長家去,應該是為團團圓圓來的。”
“就是,團團圓圓的舅媽都出來開門了。”
“園長來找孩子,這不是很正常?剛才聊到哪裡了?”
聶園長按照老門衛指的路,走到左拐之後的最後一間院。
這裡一共兩間房,她左右看了看,隨手敲了門。
出來的是蘇青時。
“找誰?”蘇青時問。
團團圓圓探出腦袋:“園長奶奶!”
聶園長問道:“寧同誌是——”
她“哦”一聲,換了個方向,“打擾了,寧同誌住那間吧?”
蘇青時狐疑地站在原地,一時忘記將門關上。
軍區托兒所的聶園長,為什麼來找寧蕎?
與此同時,大院裡的家屬們還在繼續剛才的話題。
大家也不是存心和寧蕎作對,主要是心疼這份工作。
這小姑娘,娘家父母寵著,婚後愛人慣著,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什麼工作這麼好找?難不成還從天上掉下來!
可大家正說著,忽地一抬眼,看見聶園長重新敲了敲寧蕎家的門。
寧蕎看了她一會兒,問道:“您是——聶園長對嗎?”
“寧同誌,我今天是為單位招聘的事來的。”聶園長笑道。
大院軍屬們:???
好工作真從天上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