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關家闊成這樣還不想活,誰能想得通呢?
—哎,鄭家算是白養這個姑娘了。
然後就沒有了,關於鄭觀音的討論就此為止了,她的一生就這樣在彆人嘴裡真正結束了。
等開了喪席,她是誰怎麼死的為什麼死就不重要了,來吃席的好奇心已經滿足了,隻關心眼前的酒菜和喪禮的排場。
不止她如此,蘆葦鄉其他的人也是如此。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②祝翾突然在心裡翻出了陶淵明的詩來表達自己的感慨,她在心裡默默念著這首詩,品出了一絲不該在這個年紀能品出的荒誕。
更荒誕的是,這裡並沒有“親戚或餘悲”,真正在表演餘悲的隻有那些不認識鄭觀音收錢哭喪的人。
祝老頭見祝翾今天格外沉靜,也不和其他孩子玩,不符合她一貫閒不住的性子,又看見她的眼睛盯著喪棚裡的眾生,還以為她是餓了,畢竟等到他們有飯吃要很久了,就很貼心地問祝翾:“萱姐兒,你是不是餓了?”
祝翾搖了搖頭,祝老頭還是去後廚間拿了點心喂她,說:“來墊墊。”
祝翾就捧著吃了,還剩一塊,就想給留給祝英吃,然而祝英不知道瘋哪去了,她就去找,看見祝英和一群孩子在喪棚裡跑來跑去,在玩捉迷藏,祝英也玩餓了,就盯上席上的菜咽口水。
然後一個喝醉了的男人看見祝英,就一麵笑一麵用筷子夾起席上一塊牛肉,用醉了的語氣逗弄祝英:“小孩,你想吃這個嗎?”
祝英點頭,那個喝醉的男人就說:“叫我一聲阿爹,就賞給你吃了。”
祝翾一聽就冒火星,生怕祝英貪嘴,真的喊人家阿爹,上來就要扯走祝英,說:“餓了我有點心給你吃,不吃嗟來之食。”
那個喝醉了的沒文化,不懂祝翾說的“嗟來之食”是什麼意思,但是知道祝翾語氣不對,就看了一眼祝翾,見祝翾生得鮮靈,就朝祝翾說:“那你叫我阿爹。”
祝翾不理醉漢,醉漢竟然拉住祝翾的手,盯著祝翾的臉說:“這小孩長得好看,和那個鄭觀音一個模子,你大了就去我家給我兒子當媳婦吧,喊我一聲阿爹沒錯的。”
祝翾撒開手,白了醉漢一眼,罵道:“發你姑奶奶的酒瘋,發癲發到我身上來了,吃著彆人的席倒不是客人,竟然成主人了!呸!”
醉漢敢欺負小孩,那就沒完全醉,沒想到碰到一個硬茬,竟然敢很囂張地反罵起人來。
醉漢惱了,想揍人,祝翾就立刻躲開,然後大聲喊道:“毆打小孩啦!朝廷說了,毆陌生孩童的,最輕的就是三十杖,你打我一下試試!你打了我,立刻三十大杖穩了!”
自從上次外大母被黃先生脫口而出的刑罰律令給威脅了,祝翾就覺得這是武器,她也得學。
雖然學裡不教,她也沒錢買這樣的書,但她會找黃采薇借了書來抄,雖然才抄了幾頁,偏偏有毆打陌生孩童這一條,她就記住了。
現在這個場景就立刻能拿來用了,那個無賴聽祝翾這樣說了,心裡已經膽怯了五分,身邊的人又拉住他不能真讓他在關家和小孩甩酒瘋,這一拉就有了台階,又有了五分,嘴還硬:“我是看你小,放過你了。”
祝翾沒再挑釁人家,真把人挑釁怒了,她是無法抵抗的,人家畢竟是成年男子,她和祝英隻是兩個小孩,要不是對方嘴賤,祝翾才懶得搭理他。
她領著祝英出去了,然後喂了祝英一嘴糕,用手指點了點祝英的額頭,說:“你少和不認識的人說話!老老實實陪我坐著,彆瘋了!”
說著又摸祝英的後頸,果然一手汗,又是冬天,自然不肯叫她瘋跑了,擺出二姊的威風:“瞧你瘋得一身汗,人家辦喪你瞎玩什麼?小孩子家也不怕衝撞了。”
祝英咽下糕點,大聲辯駁:“我沒找那個男的說話,他主動和我說話的。”
祝翾就說:“那你就不該理他,他問你想不想吃,你就不要點頭直接不理他走了,這樣不行嗎?”
祝英就悄悄看她,說:“可你也理他了。”
祝翾沉默了,然後說:“所以彆學我,懂嗎?”
兩個孩子就到了祝老頭身邊繼續坐著,祝老頭已經聽人說了祝翾他們在棚裡遇到的事情,就說:“你們少和不知道根底的人說話!”
“二姊已經教過我了。”祝英告訴祝老頭。
祝老頭又罵那個醉酒的:“這個姓馬的無賴竟然還想肖想我們萱姐兒給他做兒媳,誰不知道他兒子是個不成用的癱子!呸!真晦氣!”
祝翾聽了也覺得晦氣,又知道了這個人姓馬,就罵他:“長著一張馬臉,難怪姓馬!”
過了許久,席散了,和尚也終於不唱了,哭喪的人哭哭停停也終於等到結束了,俱都哭得沒力氣了,祝翾他們也終於可以吃飯了。
桌子都擺在廚房裡,冷菜是現成的,熱菜現做了幾樣,連廚子也洗乾淨手上桌吃了。
冷菜有切牛肉、切羊肉、切燒鵝、切燒鴨、鵝黃豆生、鹽花生米、筍鮓、櫻桃煎八樣,熱菜燒了血粉羹、蒜燒豬、黃金雞、蝦肉豆腐羹等幾樣。
最硬的一道菜是鮮蝦蹄子膾,鮮香無比,蹄子是弄的羊蹄,都說鮮是魚和羊煮一起,這道菜就一下子取了鮮的精髓,蹄筋也燉得軟爛,極其下飯,祝翾吃得頭都不肯抬。
吃飽喝足了,已經到下半夜了,祝老頭拉著祝翾和祝英和彆人一起蹭船回去,祝老頭在船上還在和其他人聊關家的酒菜。
等船開了,嘩啦啦水聲從甲板下響起,兩岸景色在動了,大人們就開始聊天了。
“那道鮮蝦蹄子膾真不錯。”祝老頭感慨道。
另一個人就說:“是很不錯,喪席上的那個粉蒸肉也十分香,我直接吃了好幾片。”
“真不錯,關家的喪席,再沒吃過這麼好吃的了。”第三個人也這麼說。
“比上次他家結親做的還好,是不是換廚子了,上次做得也不錯。”又出來一個人在問。
“這次廚子不是婚席的那個,這個是縣城裡大酒樓的師傅,去請和尚一起請的。”第二個人回答道。
大人們七嘴八舌的都在討論關家的廚子和菜,每道菜都說了一遍,說完了也沒人說鄭觀音的死,鄭觀音的投水就這樣消散在了關家盛大的宴席裡了。
祝英靠著祝翾睡著了,她的嘴還在吧咂,夢裡還在回味剛剛的味道。
祝翾忍不住再次抬頭看了一眼月亮,這回的月亮和上次在船上看到的月亮很像,依舊跟著她船行,也不知道月亮是否能有人的心境。
祝翾因為不能完全理解這些聊菜聊得沒完的大人,就忽然覺得月亮這樣冷冷清清的,也許反而才能和她做一場短暫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