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縣尉家之後的做法更叫何荔君驚訝, 何蘋君死了,死得那麼痛苦,可是縣尉府居然沒有掛白, 就像家裡沒有死人一樣。
何荔君非常生氣, 恨不得立刻衝上縣尉家要個說法,結果何老爺攔住了她, 說:“等旺哥兒滿月酒辦過了, 再給你姐姐治喪。”
“什麼?”何荔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旺哥兒是誰?”何荔君又問。
許太太說:“是你姐姐生的那個兒子, 你以後就是他的小姨了。”
何老爺臉上也有著幾分失去女兒的悲痛,他說:“現在旺哥兒還沒有滿月呢, 先給蘋君治喪再給旺哥兒辦酒, 旺哥兒還沒滿月就亡母,親家說總歸不太吉利,叫旺哥兒小小年紀就背負了喪母的名聲,對孩子也有影響。”
何荔君看著自己的父母,她不敢置信地說:“所以……你們就同意了嗎?”
連許太太都沒有反駁。
“荒唐!實在是荒唐!滿月之後再掛白?就隔了幾天就不是克母了嗎?還是你們要等到那個什麼旺哥兒娶媳婦了再宣布我姐姐死了, 這樣就一點也不克母了?
“我姐姐為了生他沒了, 死那麼痛苦,居然被嫌棄死的時間不夠吉利!你們怎麼可以這樣!你們還當我姐姐是個人嗎, 她不是阿貓阿狗,死了也不在乎這些了, 你們真的是她父母嗎?”何荔君氣到大聲站起來反駁道。
她對何蘋君的婆家很失望,她的姐姐為了這家人生孩子死裡麵了, 被考慮的居然是孫子不能背負克母的名聲。她更驚訝失望於父母的默認, 何蘋君屍骨未寒,怎麼就能這樣呢?
何老爺也很驚訝於何荔君居然敢站起來這麼大聲朝自己說話,這個家裡已經很久沒人敢這樣對自己說話了。
何荔君果然是念了幾年女學大不同了, 嗓門也壯了,這叫何老爺很不習慣,但是他原諒女兒了,畢竟她才沒了最好的姐姐過於悲痛也是應該的。
然後何老爺就試圖與何荔君講道理,他說:“荔君,我懂你的悲痛與難過,可是你的姐姐已經死了,我們早為她掛白,晚為她掛白,她也不會再活回來了……”
說到這裡何老爺也哽咽了一下,對於大女兒的死他並非不難過不悲痛,那天他在外麵聽著也心如刀絞,畢竟這是他第一個孩子,才生出來的時候,他和許太太高興地抱著,小小的女兒躺在懷裡對著他笑,結果他和妻子還沒有徹底老去,就已經經曆了一回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但是何老爺又想起更多的事情,他繼續說:“旺哥兒是你姐姐掙命生的孩子,你說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孤零零活在世上,以後還要背上克母的名聲,你姐姐也會心疼的。逝者已矣,人要往前看。”
何荔君聽明白了,她說:“我知道了,她死了橫豎也不會再活回來了,所以對於你們來說就也不重要了。
“縣尉家、你們剛出生的那個外孫都比我姐姐這樣一個死人重要,可是,可是我心裡隻有姐姐最重要。哪怕是死了,我也不想她的身後事也這樣被糊弄。”
“不會糊弄的,晚幾天掛白,等到時候再去報喪,縣尉說了到時候會給她用最好的規格去辦喪,也算慰問了她的在天之靈。你姐姐年紀輕輕沒了,最放心不下的也隻有旺哥兒了,她那麼善良,一定也是慈母心腸,若是地下有靈,也會同意的。”何老爺說。
何老爺真不覺得晚幾天報喪能有什麼區彆,何況又是冬天,古時候那些皇帝大臣為了大局都能做到秘不發喪,可見這也不是什麼過於恥辱的事情。
但是活下來的旺哥兒倘若未滿月就亡母,總歸會被人說命格不好的,熬到滿月人沒了,說來說去也能說是何蘋君自己不中用身子虛才這樣的。
何老爺覺得這是為了何蘋君留下的一對兒女考慮,縣尉的兒子總要續弦的。
等人家再娶了新婦,就會有新的孩子,前頭生的就不受待見了,本來就苦,再弄個不好的命格背上,人家喜歡的時候憐惜他喪母,不喜歡的時候就是克母的晦氣。
隻是可惜了,何老爺隱晦地看了一眼何荔君,這孩子過了年也虛歲十六了,倘若不是女學生,就能代替蘋君去照顧她那一雙兒女了。
雖然縣尉不是什麼大官,可是人家主家親戚厲害,累世積累的,縣令沒有根基都未必壓得住這個寧海縣的地頭蛇,何老爺能越階級過上這樣的好日子還是他那好親家不叫他繼續在小官吏位置上“明珠蒙塵”。
現在蘋君沒了,好在留下了一雙兒女給縣尉家,不然這親就徹底斷了。
許太太也知道自己丈夫腦子裡在想什麼,心裡不由慶幸好在何荔君考上了女學,縣尉的手再長也伸不到應天那裡去,不然她可能又要栽一個女兒到那門戶裡去。
男人覺得門第高的就是好親家,其他根本不看,何蘋君都死在那個家裡了,還覺得隻是鬼門關沒趟過去,是何蘋君自己倒黴,縣尉家依舊是好親家好門第。
呸!許太太忍不住在心底想,何蘋君的女兒現在才滿周歲不久,兒子就又生了一個,她那個女婿一看就是個不愛惜女人的東西,哪有才出月子就同房又懷了孕的。
但是對縣尉家不掛白的做法她也默認了,她想著女兒橫豎也活不回來了,不如為女兒的孩子多打算,也叫縣尉家留點良心在這個孩子身上,這樣等孩子後母進了門,他才能好過一點。
於是她跟著配合掩蓋何蘋君的死,打算等旺哥兒滿月之後再掀開,她打了這個配合,就沒人會去追究何蘋君現在活著還是死了。
何荔君卻死活不肯妥協,她不願意犧牲掉姐姐最後一絲價值,哪怕是為了她的骨血,哪怕她再也活不回來了。
不管她的父母說出多少權衡利弊的話來,何荔君隻覺得寒心與難過。
於是許太太就私下也勸她:“雖然你阿爹現在不是東西,可是這件事上他話糙理不糙,你姐姐已經沒了,何必為了她死後這些虛名委屈了活人,人總要往前看的。”
何老爺對她說這些話,何荔君並不覺得奇怪,她已經認清了何老爺已經變了,不再是從前那個爹了。
可是許太太對她也理所當然說這種話,卻叫何荔君又驚訝又毛骨悚然。
何蘋君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她怎麼可以這樣理所當然地再虧欠她一回呢?
許太太又說:“旺哥兒是你姐姐的骨血,你姐姐素來有慈母之心……”
“慈母之心,姐姐都死了你還要求她對那個掙命生的胎有慈母之心,可是姐姐不也是你的孩子嗎,娘你對姐姐有慈母之心嗎?
“倘若你有,就不該死了還要榨乾她最後的價值,你非要這樣,也不該這麼理所當然的,你不難過不愧疚嗎?”何荔君打斷了許太太,她忍不住問她,她覺得許太太比自己想的更冷酷。
許太太詫異地抬頭看著女兒,她當然是愛何蘋君的,何蘋君也是她的骨血,她不可能不愛她,可是愛她就能換她回來嗎?
荔君還是太天真,許太太心裡想。
何荔君難過地扭頭就走,到了滿月酒那天,許太太給了何荔君一身鮮豔的衣裳,說:“你換上跟我去縣尉家,你是女學生,是神童,應該為你姐姐你外甥壯一下氣勢。”
何荔君乾巴巴地說:“我不去!我也不要穿!我姐姐已然沒了,你讓我穿這樣的衣服,是覺得我沒有心肝嗎?”
“你這孩子!都知道你回來了,多少太太都想在旺哥兒滿月酒上看見你一眼呢,你不去,就叫人看出蹊蹺來了,行路九十九,不差這一步了。”許太太勸她。
何荔君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她眼底寒光一現,突然說:“我穿!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