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錦年說:“我們現在又不缺錢,我在學裡好好念書,每月也有銀米,身上也有積蓄,你何必出去做工吃苦呢?你錘一天墨錘到手膀子酸痛,可是才掙回來幾文錢?我沒有要關你在家裡,你要是無聊可以在附近認識一些婦人,平日裡互相來往也打發光陰。”
說著他甚至提到了生孩子,他覺得祝蓮想出去掙錢是因為太無聊了,一個人在這裡閒著沒事做,他在外麵念書不能陪她,倘若祝蓮有了孩子就有事做了,有事做了就不無聊了。
但是他自己又有些為難,他們之前新婚的時候也說過沒考上舉人前先不要孩子,但是他又怕祝蓮自己悶壞了,就拿著這種自以為對祝蓮好的想法問祝蓮想不想要孩子。
祝蓮氣笑了,原來她出去做的一切在丈夫眼裡都是無事生非。
竟然和她說生孩子?生了孩子女人就有事情做了……祝蓮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沈雲。
女人生了孩子是有事情做了,可是生孩子的痛與養孩子的苦她都在自己母親身上看到過的,她雖然待嫁時常常被教育要“宜家宜室”、“相夫教子”,可是她並不願徹底意變成那樣,就連沈雲也受不了一直那樣,也出去找事做了。
祝蓮於是對譚錦年說:“我嫁給你了,就低人一等了,是嗎?你覺得我是拿生孩子就可以打發的女子嗎?我在你心裡就是這麼地愚蠢與無聊嗎?”
譚錦年見祝蓮生氣了,才知道自己徹底說錯了話。
祝蓮就對他認真說了自己的想法,她看著他很平靜地說:“如果你覺得我這樣是無事生非,繼續拿我做的事當過家家,那麼我們就不要在一處了,我受不了我的枕邊人一輩子不能理解我看低我,我哪怕被人嘲笑一輩子棄婦我也不要過那樣的日子。
“我當初選你,是因為我覺得你可以理解我明白我,你上門的時候我和你說了我不喜歡待在家裡,不喜歡被人看著管著。你告訴我,你如果考上了國子監,你出去了會帶我一起走,你不會看著我管著我,你確實做到了,哪怕得罪了你的母親,你還是帶我來了應天。
“可是你明白我為什麼要來應天嗎?我如果在這裡還要過在家裡那樣的日子,我何必要來這裡呢?這裡沒有管我的父母了,也沒有你的母親,我們兩個人在這裡自己當家作主,也許等以後你考了舉人我們就沒有那樣的日子了,所以這段我們沒有孩子沒有長輩束縛的日子多自在啊,你怎麼可以在這樣的環境下,也要做管我的那個人呢。”
說著說著,祝蓮的眼淚就流了下來,說:“你竟然和我說生孩子,我是沒有我妹妹聰慧,我念書不多,可是不代表我這裡……”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說:“不代表我這裡沒有心,我這裡也有一顆肉心,我也是人,是人就知道冷熱知道喜樂,女子也是人,誰天生就腦子裡隻想著生孩子做母親呢?”
譚錦年定定地看向她,他擦了擦妻子的眼淚,然後很溫柔地抱住祝蓮反複道歉,他被祝蓮的話震撼住了。
他從前接觸的女子隻有自己的母親,所以他有時候會對女子想象得太簡單,可是他求娶祝蓮不是因為祝蓮名聲賢惠,而是因為祝蓮有時候展現出了超乎他想象的驚喜。
這段溝通譚錦年就真的被祝蓮說通了,他不阻攔祝蓮了,祝蓮又開始找事做,但是總有一些時候,祝蓮自己待著的時候又有幾分隱隱的不甘,譚錦年雖然知錯就改,可是不代表他是完全讓自己滿意的丈夫。
她有時候也會想,自己是不是不該嫁人?可是她不是祝翾,她沒有那麼多的選項,她不可能不出嫁的,譚錦年好歹是她最滿意的那個。
祝蓮不去錘墨了,也是因為她覺得錘墨苦、掙的錢少、做到頭也就那樣,這樣的事情構不成“事業”,隻能說是謀生的一件差事,所以也難怪譚錦年不理解她。
祝蓮繼續找工,她之後找了好幾個短期的差事,她覺得要多出去多做事多打聽,隻有這樣才能找到合心意的事情做。
除了錘墨她還去過養生堂被雇傭了帶孩子,但是這份工作她沒有競爭力,她雖然是少婦了,但是沒有生養過,人家不信任她能夠帶好孩子。
她在養生堂做了一段時間就又離開了,後來她又嘗試著幫附近孩子多的婦人做衣裳縫衣裳,那些家裡人口多的婦人自己忙不過來,一大家子衣服做不過來,祝蓮手藝好平日裡又閒著,於是附近的一些婦人就找上她讓她幫忙縫補衣服,縫補一件給多少錢。
祝蓮就埋頭縫補衣服,縫補了一段時間覺得耗眼睛,而且縫補衣服能掙的錢也是有限的,這些也不是她喜歡做的事情。
她隱去與譚錦年曾經的爭端把自己的經曆細細告訴了祝翾,這時候菜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兩個人將菜端上桌,祝翾坐定,夾了一筷子肉先放進了祝蓮碗裡,說:“你多吃點,我覺得你瘦了不少。”
祝蓮就也給祝翾夾菜,說:“你念書辛苦,也多吃一些,我不愛吃肉的。”
祝翾扒著飯說:“你怎麼可能會不愛吃肉呢?現在就你我二人,在我麵前你還要這樣嗎?小時候大母不給我們多吃肉,我不服氣,你就說你不愛吃,哎,那時候真是一肚子委屈,你還那麼懂事做什麼?”
祝蓮筷子頓了一下,她自己也忘了自己愛不愛吃肉了,但是小時候家裡人煮的肉不夠,哥哥弟弟優先吃了,剩下的她與妹妹們不夠吃,她是姐姐,這時候就會讓給妹妹先吃,祝翾有時候不樂意,要她也吃,她就會說:“我不喜歡吃肉。”
“真的嗎?真的不喜歡吃肉嗎?”小時候的祝翾看著她問。
她還是說:“不喜歡。”
後來祝翾大了就發現祝蓮很多“不喜歡吃”的東西恰好是她與祝英喜歡吃的東西,她很多次都以這個為理由讓她與妹妹,她不是真的“不喜歡吃”。
兩個人回憶起童年時又靜默了,祝蓮有時候也會想,是不是她小時候沒有祝翾叛逆勇敢,所以她是祝蓮,祝翾是祝翾,可是她如果沒有這樣一個走出去的妹妹,她現在膽子也不敢這麼大。
“大姐姐,那你現在在做什麼呢?”吃到一半,祝翾又問她。
說到自己的事情,祝蓮的臉色又漸漸帶上了光彩,她說:“我現在在做梳頭娘子。”
“梳頭娘子?你給人梳頭發嗎?”祝翾微微偏了一下頭問她。
祝蓮就說她是催妝閣裡乾活,祝翾想了一想,她知道催妝閣,就說:“催妝閣不是賣胭脂的地方嗎?怎麼還有梳頭娘子呢?”
祝翾從來沒進過這樣的地方,隻知道催妝閣是一個崔姓寡婦所開的胭脂鋪子,他們家胭脂水粉各個價位的都有,主要還是麵對達官貴人群體,平民百姓買一盒胭脂咬咬牙也能買得起,催妝閣的胭脂以“輕勻薄紅香”而著名,其他家怎麼仿製都做不出那個手感。
所以催妝閣的東西在應天格外有名,她們學裡采購的胭脂水粉也是催妝閣的,祝翾同窗們手上還有催妝閣高價位的化妝品,做生意做到這種地步,祝翾想不知道也難。
祝蓮就說:“催妝閣可不止賣胭脂水粉,現在開始賣首飾了,也有梳頭化妝的服務。”
原來那些貴婦人喜歡到催妝閣坐著梳發髻,幾個貴婦約著一起去梳頭也是出去消遣的方式,催妝閣環境清幽,服務周到,梳頭的時候還可以選擇附帶洗頭護發按摩頭皮等服務,梳的發髻也時興,這個過程裡還有茶水點心喝,這對貴婦們是安全又愜意的打發時間的方式。
在梳頭過程中,催妝閣也會提供一些首飾搭配發髻試戴,人家戴著覺得好的,就會梳完頭後把首飾順便買下來。
祝蓮本來是想進去買一盒胭脂的,結果她發現裡麵在招梳頭娘子,祝蓮就躍躍欲試地去問了,人家就讓她試梳了幾個發髻,梳完了就要了祝蓮來,但是祝蓮手雖然巧,但會的發髻還比較單一。
貴婦有時候來梳頭也是為了參加某些大場合的,那些場合要梳誥命頭,怎麼梳怎麼戴首飾都有規矩的,這些祝蓮也不懂,所以她現在還是學徒,一邊打下手一邊勤學苦練梳頭技藝與知識。
譚錦年的頭發每次到旬休都被她折騰過,好在譚錦年脾氣好,因為之前理虧,居然也願意拿著頭給妻子試梳女子發式練手,以這個方式支持祝蓮的事業。
祝蓮說著就拿出了幾張報紙,是那種研究女子衣著時尚的報紙,祝蓮指著其中一個版麵說:“這個版麵會出一些女子發式,我每期都看,看了都會試的。我現在學了不少發式,也研究了不少首飾佩戴的方法,已經能夠獨自出工了。”
看來她是真的喜歡這個工作,說起來的時候臉上都泛著光,祝蓮還說她在學怎麼推銷胭脂水粉和首飾,因為賣出去一單胭脂也是有分成的。
她特彆喜歡去催妝閣做工,裡麵都是婦人,氣氛好,給的工錢也合理,她乾了也開心,這個差事又需要審美,祝蓮從小喜歡給妹妹梳頭,雖然家裡條件一般,但是擁有一定的審美天賦,她給人家梳頭,人家都誇她梳得雅致,首飾搭配得好看。
她說完自己的差事,就感慨了一句:“你看,人還是要出去的,我在家裡就找不到這麼好的差事,但是出來了就能找到這樣有趣又有錢的事情做。”
祝翾聽了,看著祝蓮閃著光亮的眼睛,很是為她感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