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裡的水是熱的,洗過手後,皮膚乾燥得分外快,尤其虎口,有些緊繃繃的微微不適。
於夏邊走邊捏了捏。
媽媽已經坐下,留意到這一幕。電扇鏽鈍的聲音裡,她聲音也像是忘了上潤滑,雖竭力偽裝,卻仍顯得微微不自然:“最近又開始跳了?”
於夏拿起筷子,搖搖頭:“隻是寫字寫多了。”
“嗯,你加強鍛煉,會好的,”她拾起筷子,夾出一塊排骨到於夏碗裡,不知在向誰重複,又說了一遍,“隻是在發育,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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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班下來了。
於夏被分在高一(13)班。8月17日,班主任周老師發短信給家長,讓有空的同學去學校打掃衛生。
從烏沙鎮到市區的岱中,要花費近三個小時。於夏起了個大早,先騎自行車去客運碼頭,搭輪渡到岱山市本島,再轉乘802路。
這是她第一次來岱中,校園大得嚇人,西式風格,磚紅色樓體中鑲著乾淨流暢的白邊,像穿行在片片晚霞之中的航跡雲。和烏沙初中破破舊舊的校舍相比,簡直有大學的排場了。
門衛問她乾嗎來的,得知是新高一生,樂嗬嗬地放了行。
尚在假期中,校園空無一人,隻有一組施工隊在緊鑼密鼓地鋪磚。於夏費力地辨認方向,仿佛進了迷宮。有些樓寫了“科技館”、“人文館”這種直白的名字,尚且好認,有些則沒有,比如圓頂的那座,高高瘦瘦的,看著氣派極了,路過了都不知道它叫什麼。
最後拎著小桶和抹布爬上四樓,已經微微氣喘。
因為工程改造,13班班牌覆了厚厚一層灰。有男生站在下邊,揚手揮起濕抹布,啪,打一下,再揮,啪,又打一下。飛塵被他打得沒脾氣了,臟兮兮地貼在班牌上。
男生在這時注意到了她,露出新鮮神色:“喲,一個班的?”
“啊,”於夏再度望了望班牌,“是的。”
“叫什麼?”
男生大概是自來熟的類型,或者說,因為做衛生太無聊,而想要找人打發時間。於夏隻有硬著頭皮招架。
剛起了個頭,便看見他身後走來的人。
男生穿一身黑,大概是方便打掃,仗著個子高,胳膊罩小弟似的往另一人肩上鬆鬆一搭。神態比對著小朋友時要不正經一點,笑起來有點痞痞的,還有點調皮。
“給班牌搓澡呢,李師傅?”
高一教學樓前種了大片香樟樹,微風陣陣,散發清新氣味。遠處是施工隊的電鑽聲,因為太遙遠而顯得失真,日光給走廊刷上一層白色濾鏡,令眼前的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
於夏怔怔地站在原地。
一個“夏”字卡在喉嚨裡,再也發不出來了。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害怕像驚破蜘蛛網一樣驚破一個夢。
“滾啊,明明在這認識新同學!”男生抗議地從他手臂下逃生,拒絕和比自己高的男生站在一塊兒。
他笑得燦爛,也不介意,視線十分自然地朝於夏看來。
像那天一樣,他也沒有認出她。
當然,這是十分正常的事。
“哎,她叫餘……”男生一卡,“餘什麼?”
喉嚨中像裝進了無數條缺氧小魚,一張口,便要劈裡啪啦跳出來,她努力將它們吞回去,結果聲帶更緊了。
“……我叫於夏。”
“哦,我叫李鬆。”李鬆一咧嘴。
他笑了下,也自我介紹:“陳西昀。”
我知道你。
“我知道你!”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女聲,於夏一瞬間愕然,回過頭去,是個明媚女生,長發紮成馬尾,隨著腦袋一甩。
“你初中明山中學,七班的,學霸大明星,我看過你們的演出,”女生目光灼灼,豎起大拇指,“超讚哦!”
看來高中生活伊始,就要燃起八卦苗頭。李鬆“哇”一聲,很有深意地去撞陳西昀的手臂。
相比他大驚小怪,陳西昀則像是習慣於應對此類直白的欣賞。他看向女生笑了下,落落大方又不敷衍:“謝了。”
就是這一個笑,令黃雅然再次肯定,陳西昀一定是當大明星的料。怎麼會有男生長得這樣周正。不笑時也像在笑,令人心情都變好。笑起來唇角上揚,燦爛迷人仿佛鑽石——雖然這個比喻很俗氣,可黃雅然實在想不到有什麼東西比這更亮晶晶,更能形容那種折射四周的微笑了。
她居然羞澀了一瞬,立刻扭頭轉移話題,朝著於夏:“那個……唔!我們進去看看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吧?”
忽然幾道視線都落在自己身上,不知名女生的,李鬆的,陳西昀的。隻是同學之間出於禮貌,不帶任何含義地看著。
於夏臉卻覺得自己好像烈日下掉在地麵的雪糕,半身不遂的就要化了。她倉促點頭。
他的目光好像絲線,她是木偶人。雖然,這根線早已落到了走廊之外。陳西昀隻看了她一眼,便背靠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李鬆聊起什麼。
教室有空調,於夏一腳踏進去,冷氣陰涼,將身後男生爽朗的笑聲隔在一門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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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幾天,一個涼爽的傍晚,媽媽要去超市,補充家裡的生活用品。於夏想要一起去,媽媽沒有答應,要她在家溫書。
已經是八月末了,鎮上遊客還是那麼多,一群人從外邊經過,嬉鬨聲被晚風送入每一戶人家的耳中。窗外有鄰居在遛狗。媽媽讓她把碗放那兒,於夏還是洗了。
洗完把水池中的濾網衝乾淨,垃圾拎下去扔掉,這個季節,廚餘垃圾放幾個小時就會變臭。
回到家,於夏仔細地洗手。
白日裡用來隔熱的窗簾失去效用,她一片一片地拉開,到某一片卻忽略掉,似乎習慣長期使它保持閉合狀態,阻隔掉不道德的視線。
藍色窗簾右下側,擺著一張書桌,於夏小心拉開右邊抽屜,拿出字典。某一頁中夾著一張便利貼,因為被撕下來而卷曲抗議著。
紙上雜亂畫著建築物,幾個字符交錯:8.17,高一(13),陳。
於夏靜靜坐下來。與其說是回味,不如說是反複推敲。
那天,溫度很高,她剛出門就汗涔涔的,所以去買了一瓶礦泉水。收銀員是位卷毛阿姨,新燙的頭發上有刺鼻的染發膏味兒。去學校路上,窗邊飛過一輛18路新空調公交巴士,岱山市有這條線路,司機向來很野,那天也不例外,像開火箭似的,嗖的一下就把已經邁入遲暮之年的破802路超過了。
每一個細節都符合常理。
於夏終於確信,她和陳西昀分在了一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