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出租屋內沒有空調,七點過後,室內開始升溫,十平米的家中如同蒸籠。
於夏夢見小時候,空氣中充滿生薑味的鮮甜蒸汽,她仰頭,透過玻璃質地的蓋子看螃蟹,問爸爸:“它們會不會痛?”
“不知道啊,小夏以後如果當了生物學家,可以研究研究,”爸爸誠實地說,又挾著她的咯吱窩站上小板凳,“看,螃蟹要變紅了。”
於夏不錯眼珠的盯著。靠近燙人的蒸汽令她忍不住憋住呼吸。方才螃蟹們還在鍋裡爬,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溫度一到,它們像是憋足一口氣“唰”一下紅了個徹底,不動彈了。
此刻,於夏感覺自己就是那些即將熟掉的螃蟹。她爬起來,抹了一把汗津津的劉海,一邊湊到風扇前對著吹,一邊仰頭喝了許多涼水。
媽媽已經出去了,桌上留了字條,壓著五塊錢,說今天街道很忙,讓她中午自己出去吃。
令人喘不上氣的燥熱褪去一些,於夏用浸了花露水的毛巾擦掉竹席上的汗跡,搖晃的風扇將清涼味道帶滿整個房間,令人著迷。
宋叔打來電話,興衝衝問她有沒有時間幫忙看店:“我要參加一個旅遊團,才交二十元,不光有的玩,回來還送一隻小公雞咧!”
聽著很不靠譜,於夏說:“您不要被騙了。”
“怎麼會呢!”宋叔搬出證明,“老李去了,千真萬確。小夏,你就來一趟,有事就把店門鎖了啊不要緊的。”
想到昨天,於夏無法立刻答應:“我要問一下我媽媽。”
直接問大概率會被否決,征詢意見時,於夏帶上技巧。她輕聲闡明來龍去脈,說自己想去:“家裡有點熱,看不進書。”
和許多家長不同,周荷願意看到女兒嬌氣的一麵,當即柔聲應允:“哎,你去吧。好好學習啊,開學要測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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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過去,又有兩條紅綠燈翻了白。小小的屍體漂浮在一堆來去自由的彩色魚群當中,是那麼不起眼。於夏翻了翻記錄,這個月已經十六條了。
如果熱帶魚界搞一次票選,它們最討厭的季節一定是夏天。高溫令水中的含氧量下降,藻類易繁殖,水質會變差。更不幸的是,它們屬於宋叔這樣一個半吊子老板,店能開下去,全虧魚換得勤。
兩條小小的屍體被丟進門口的小碗中,不久後會有野貓來吃乾淨。宋叔告訴她這個法子,用以寬慰自己大膽養死也沒關係,反正它們總有用處。於夏小小地表達過不認同。宋叔哈哈大笑說她是敏感的小姑娘,居然會把一條魚的生命那麼掛在心上。
知道無濟於事,於夏沒有再發表過評價,她一如既往垂著眼瞼,慢慢清潔魚缸。空調冷氣從背後吹來,露在短袖外的胳膊冷颼颼的,這個時間,外麵沒有車路過,世界是她早已習慣了的寂靜。
很安靜,很安靜,似乎隻有死亡可以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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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午飯,於夏登錄企鵝,一如既往風平浪靜,隻多了一條拉群消息。群名一目了然,“2009級高一(13)班”。
她想起來了,打掃衛生那天,李鬆拿了紙筆,讓大家留過聯係方式,一共十三四個人。現在群成員列表卻遠遠不止,拉下來有一長串,大家都沒有改備注,分不清誰是誰。
群裡熱鬨無比。岱山市很大,可有實力考上岱中的大部分尖子,也就在那麼三四所學校中。一個拉一個,已經快齊了。
於夏看完聊天記錄,點了右上角的叉號。
金發女孩頭像今天是灰色的。
也許她最近心情更糟了。而安慰人恰好是於夏不擅長的。她想了很久,敲字過去:你還好嗎?
兩人的聊天記錄一片空白,都是於夏刪掉的,不光如此,她還謹慎地把對方的備注也改成了“方佳蘭”這種一看就很像普通同學的名字。
這樣,在媽媽某天突擊檢查她企鵝時,就不容易再次暴露。
縮小聊天框,於夏打算繼續預習數學。剛抽出練習冊,卻意外看見電腦右下端,多出一條通知消息。
以為是係統發來的,隨手點開,好友驗證備注欄,一串字母不期然撞入眼簾。
“ xi yun”
陳西昀。
於夏在第一時間拚讀準確。
風扇呼呼地吹著,紙頁在手中翻卷、氧氣泵、水流,水族店裡充滿細碎的噪音,卻又安靜異常。
於夏下意識繃直了背,腦海中一瞬間劃過千萬個想法。
陳西昀為什麼會找她?
心臟緊張到過度充血,於夏努力冷靜下來,用理智說服自己,不可能是最糟糕的那種情況。
手指不知什麼時候點的通過。對方已經發來消息:yu?
於夏遲疑著,敲上一個字。
嗯。
jian pan huai le
於夏不知道回什麼,慢吞吞打字:哦……
還沒發出去,對方頭像就迅速變成了灰色。這意味著他下線了。
於夏心猛的一空。如同遭遇夏夜毫無預兆的停電,沒有確切消息什麼時候會再亮起來。她怔怔拉動鼠標,咀嚼為數不多的對話,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不知道自己哪一個字觸發了這一場災難。
秒針噠、噠、噠地走著,於夏在焦躁與心不在焉中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開始一道一道看題。
不知過了多久,壓在心上的石子被春芽一樣溫柔而有勁兒的力量顛開,露出底下的蠢蠢欲動。
鬼使神差,於夏將目光上移。
右下角奇跡般有一條新消息。熟悉的頭像左右跳動著,像在心臟上起搏,於夏吞咽著口水,搖搖欲墜的感覺彌漫在嗓子裡。
鼠標移過去。
這次,陳西昀說:來校門口,北極網吧。
驚覺這消息來自七分鐘前,於夏猛的站起來,椅子“吱啦”在地上劃出一聲,魚都被她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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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西昀點兒背,開了台機子,鍵盤打不出漢字。
本想換台機子再聊,沒料對方迅速通過了好友驗證,他便就著字母鍵盤,簡單跟人說了兩句。
這時老板過來,陳西昀換上李鬆對麵的機子,才把地址給人發過去。
“怎麼這麼慢啊,不是說回趟家嗎?”李鬆一邊在鍵盤上劈裡啪啦地放大招,一邊納悶,“這都多久了。你們誰有他家電話嗎?”
周圍零星響起幾聲“沒有”。
“人是你叫來的,你居然沒有?”身旁一個男生反應過來,又看向一群人中向來好人緣的陳西昀,“陳西昀呢,也不認識嗎?”
“打過幾次球,知道他初中是二班的,”陳西昀微仰頭靠在椅背,腦海中思索著有關對方的信息,“彆的沒有再多了。”
陳西昀很少來網吧,倒不是因為他恪守中學生守則,而是樂隊排練已經占掉他大部分課餘時間,要玩的話,家中書房更方便。不過但逢朋友邀請,他有空還是會赴約。男生身上並沒有一些尖子生那種高高在上、不染塵埃的傲氣,非要說,他是又會玩又會學的那類,恣意開朗,“黑白兩道”都吃得開。
這天李鬆來找,兩人走到半路,碰上餘堅秉。
高個子男生外號“大餅”,體重也很可觀,打球時如同一堵堅實肉牆,兩人球場上跟他碰過幾次,李鬆還因為什麼事和他加過好友。
順口打招呼,一聊才知道,大家有緣,這次一個班。
“這麼熱的天,你們上哪去?”餘堅秉問。
“網吧,”李鬆掐著腰,朝前方不遠示意,“一起來啊?基本都是我們班的。”
能在開學前交到朋友自然是一件好事,“我們班”這個詞更是令餘堅秉立即產生一種歸屬感,問清打什麼遊戲,他一口答應:“不過我要先回個家,就在對麵,五分鐘。”
“好說。我們就在那等你。”
沒想到,常去的那家網吧今日生意火爆,大家換了地方。陳西昀習慣性登錄企鵝,李鬆犯懶,便讓他直接在班群中添加餘堅秉。
“號碼我是記不住,不過,他名字跟一個昆蟲有關,很特殊,我看一眼就能認出來,”李鬆彎著腰,胳膊肘搭在陳西昀椅背上,“看看他加群沒……有了!就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