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鬆手一指,準確點在了列表中的某一行。
「蜉蝣」
這種微小生命,實在很難同“大餅”的畫風聯係到一起,頭像倒是一位係統自帶的年輕墨鏡男士。看來走混搭風。對方通過驗證之後,陳西昀敲了個“yu?”過去,得到確定。
“看吧!”李鬆一拍掌,坐回了自己那邊。
換完機子,陳西昀發送地址,便切進遊戲。兩局結束,有人廁所放水,有人去拿飲料,李鬆左右揉了揉脖子,才發覺一個重要問題——“大餅他是迷路了嗎?”
更大的可能或許是被家長逮住,09年,學生之間的通信並不發達,聯絡主要靠電腦企鵝和家用電話。因聯係不上而被放鴿子的狀況並不罕見。
陳西昀拿起手邊的礦泉水。仰頭時,餘光瞟見網吧隔熱簾被人掀開,室內光線因折射發生改變而晃動,像稀釋過後的微黃色鬆節油在牆壁上遊走。
寬鬆的棉質白襯衫,直筒下擺的黑色中褲,瘦削小腿,女生像一張薄薄的白色紙片,塞進了泛黃的隔熱簾中。
麵對烏壓壓一片的機子和座椅,她左右張望一眼,露出或許連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局促。
“誒?那不於夏?”打掃衛生時,李鬆已經知道了她名字的正確寫法。
他對這個女生印象深刻。海島日曬充足,女生很少有不黑的,於夏肌膚則是一種乾淨的霜白色,在日光下全無雜質,仿佛透明。
他高舉起手,像隻歡快的大狗:“嘿,於夏!”
女生朝他看來,似乎認出了他這個“熟人”,稍顯安定。
打掃衛生那天,便知道她是安靜、內向的,像一株不知名白色小花。居然也會來網吧。
沒想到,女生顯得更懵:“不是你們要我過來的嗎。”
反問句,卻不是反問語氣,她站在眾人麵前,困惑地皺眉,調子輕輕的。誰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一群人麵麵相覷。
陳西昀最先反應過來,食指點了下鼠標,退出遊戲框:“你昵稱是蜉蝣?”
“嗯。”於夏看向他。
於是事情明了,李鬆弄錯了餘堅秉的昵稱,陳西昀下拉列表,在群成員頁麵又找到了一個人,叫作“蚍蜉”。
眾人很無語:“李鬆,你這個文盲!”
李鬆“啊”一聲抱頭表示認錯,隨即憤憤:“可惡,他這個體格怎麼好意思叫‘蚍蜉’的,明明該叫大樹才對!”
人群中響起笑聲。
故意搞笑的同時,李鬆用餘光觀察於夏的反應,她唇角也彎出淺淺一個弧度,女生眸光明亮,像寂靜的湖水,裡麵並沒有摻雜一絲惱怒。
這真是太好了。李鬆舒了一口氣,不過想到那天聊天中得知的信息,又愧疚起來:“你家在烏沙鎮吧?這麼大老遠過來,真是太對不起了。”
於夏搖搖頭:“沒關係。我剛好可以買文具。”
就在這時有男生笑著說,“不過,你怎麼不問一句什麼事就跑來啦?就不怕是他耍你?”下巴指指陳西昀。
陳西昀則說:“我有那麼無聊?”
“主要還是怪李鬆。”
“對,沒錯。”
“你們……啊好吧!確實是我的錯。”
“趕快賠罪吧!”
沒有人再追問於夏為什麼,也許提問的人也隻是隨口一說,並沒有想要推敲這其中的不合邏輯。
大家說要派代表送她去客運碼頭,於夏說不用,離開時,她發現衛生間位置設計得很奇怪,就在收銀台對麵。
這是她第一次進網吧,比想象中臟一點。衛生間狀況更是不好形容。
好在,她也不是真的要上。
捂住鼻子待夠三十秒,於夏推門出去。在這裡,視線向左,恰好能對上陳西昀那個位置。她慢慢看過去。
男生不在那兒。
與此同時,收銀台這邊響起熟悉聲音:“謝謝老板。”於夏轉過臉,恰好男生拿著一瓶礦泉水轉身。
目光就這樣不期然相撞。
漫長的兩個月暑假,沒有人嚴查儀表,大概男生也有些怠惰,他頭發有些長了,說不上什麼發型,卻仍然給人一種乾淨好看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長相,那樣清爽銳利,無需修飾的帥氣。
網吧是長方形,橫向距離很短,陳西昀正常音量叫她一聲,於夏剛好能聽見。
他側了下,身後滿櫃子的飲料展現在她眼前:“天氣太熱了,要喝點什麼嗎?”
他主動朝自己說話了,於夏並沒有浮想聯翩。她知道,陳西昀就是這樣大方的男生,也許隻是覺得自己在買水,被她看見了,所以樂於分享一瓶。
饒是知道自己在他眼裡隻是尋常女同學,除非忽然跳上桌子大喊大叫,否則不會留下額外印象。可麵對他時,於夏還是有點兒緊張,聲音不自覺發澀:“不,不用了,謝謝。”
眼前女生似乎很拘謹,也許是她不太擅長同不熟的人說話,陳西昀笑了一下:“好吧,那回去小心。抱歉,今天烏龍了。”
“沒事的,你不需要道歉。”於夏連忙說。
她想,其實李鬆也不需要道歉。
一瓶礦泉水被放在桌沿,男生的手離開,順手抽了張紙擦掉掌心不清爽的水珠。陳西昀拉開椅子坐下,旁邊男生議論起於夏:“哎,你說有沒有可能,她是衝你來的?”
這麼遠跑過來,隻為了說幾句話?何況於夏也沒有主動向他搭話,陳西昀覺得是無稽之談,說不會。手掌覆住鼠標要進入遊戲,忽而想起什麼,變得若有所思。
女生出門時,一輛去客運碼頭的巴士正要到站,她小跑起來,短短的頭發飛揚在風裡,奔出一道白色的清瘦影子。
食指在鼠標左鍵輕敲,遲遲沒有按下。
他在哪裡見過類似的背影。
“喂,怎麼不說話,是不是被我說中了?你也覺得不對勁吧!”男生一副“我就知道”的語氣。
陳西昀回神,笑了笑,毫不客氣地伸手把人腦袋從屏幕前撥開:“我看你才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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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橙色欄杆爬上車,在塑料椅上坐定,陽光透過藍色簾子的縫隙明晃晃照耀在手臂上,於夏又換到另一側。
這輛巴士沒有冷氣,每到一個站台,風速便慢下來甚至靜止,窗外熱浪燙著人,有水果和海潮的味道。
到終點站坐輪渡,海潮的味道更濃了,鹹帶腥,灌入衣料和皮膚之間,融進汗水裡去。
快要到和媽媽約定的回家時間,下了輪渡,於夏加快步伐,在港口附近的小店門口取到自行車。一路都順利,怎料最後關頭出事——上坡時,自行車鏈條嘩啦啦掉了。
於夏將它拖到一邊試圖修理,汗水流進眼睛,蟄得生疼,她眨眨眼,側頭用短袖擦掉。幾次徒勞,她放棄了,這個時間巴士已經停運,隻好繼續拖著它回家。
到樓下時,天色都擦黑了。住在附近的大爺出來散步,驚異地打量她:“小姑娘,碰上什麼事了?”
於夏此刻很萎靡,她不是體力好的那種女生,走在溽暑的黃昏中幾度感覺自己快要死掉。她渾身像被誰潑了一桶水,頭發濕透了,很不清爽地粘著,嘴唇因脫水而蒼白乾燥,扶在車把的細瘦手臂微微發抖,看起來好像下一秒就要斷掉。
“自行車壞了。”她說。
“大熱天就這樣走回來了?那可真夠倒黴的。”大爺很同情地歎了口氣。
一陣風吹來,終於帶來一絲絲涼意。於夏從悶熱狀態中清醒了些,思潮反倒因這一句紛湧而起。
其實運氣還是眷顧她的。比如那七分鐘裡,陳西昀沒有意識到自己找錯人,給了她將錯就錯去市區的借口。
揭開隔熱簾時,熱到中暑的憋悶感一筆勾銷。男生坐在一張方形沙發椅裡,不像旁人那樣駝著背,他一隻手隨意搭在桌上,正仰頭喝水,明明是很普通的動作,他做起來就不一樣,也許就是黃雅然說的“天生偶像氣質”,令世界都發亮。
本以為要開學才能再見到他,今天的“烏龍”,更像一件額外恩賜的禮物。主動追求什麼的從未存在於她的選項中,隻是單純地因這一麵而開心。
“是啊,”於夏低頭看著自己被鏈條蹭滿了黑油的手,聲音輕輕地附和,像被涼風吹拂的小草,很不明顯地笑了,“好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