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農曆十月,夜裡外頭冷得很,沈晞忙將窗戶打開,小聲道:“有什麼事嗎?外麵冷,可要進來說?”
趙懷淵的臉色隱在黑暗中,他點了點頭,抓著窗棱手腳並用爬進來。
沈晞見他動作魯莽,又在他身上聞到了酒氣,怕他摔了,忙伸手扶住他,待他進來了,她往外看去:“趙統領,你也進來吧。”
趙良連連擺手:“小人在外麵待著便好。”主子夜闖香閨,他一同進去算怎麼回事?
沈晞見他語氣堅定,便也不勉強,順手把窗關了。
趙良看著緊閉的窗戶心中糾結,他既想盯著裡頭,又不敢盯,長久之後才歎息一聲,專注地望起風來。
他跟著主子已經好幾年了,還是第一次陪主子偷偷跑姑娘家裡夜會,他怎麼勸都勸不住,想想還真有些刺激呢!
隻盼望……沈二小姐能將今夜的主子哄好吧。
趙良輕歎一聲,隨後便再無聲息,與環境融為一體。
沈晞關好窗便轉頭看向趙懷淵,他進來後也沒亂看,就直直地站在那裡,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什麼。
沈晞走到趙懷淵跟前,探頭看去,驚訝地發現他眼尾泛紅,似哭過,這令他妝後不那麼美的麵容生生多了幾分靡豔。
沈晞哄小孩是很有一套的,她逗弄弟弟沈少陵能把人逗生氣了,但要哄好對方也隻是片刻功夫,而村裡那些小孩就更好哄了,她從小就是孩子王。
她也沒先問什麼,而是拉著趙懷淵的衣袖,令他在屋內的圓桌上坐下,再為他倒了一杯還溫著的白開水,推到他跟前:“殿下,先喝口水。半夜翻牆,累著了吧?”
趙懷淵抬眼看她,沈晞溫和的聲音令他在寒風中涼下來的身軀都好似暖上了幾分,他後知後覺自己此刻的行為是多麼不妥。
“對不起,我不該晚上過來的。”趙懷淵道歉,語調低落聽起來沒什麼力氣。
隻是他話是這樣說,卻沒有一點兒要走的意思。
沈晞道:“喝了很多酒嗎?”
趙懷淵點頭:“是,但沒喝醉。”
沈晞心道,沒喝醉也不至於大半夜的跑她這裡來啊?這哪怕放現代異性朋友間也有些曖昧了。
沈晞道:“那快把水喝了,酒喝多了會渴。”
趙懷淵本來不覺得渴,聽沈晞一說便覺得口乾舌燥,端起茶杯一飲而儘,還覺不夠,又自己添了一杯一口氣喝完,這才感覺好了些。
他舔了舔嘴角的水漬,也不看沈晞,目光落在一旁的燈燭上,問道:“你不問我為何半夜過來嗎?”
沈晞道:“你要是不想說,我可以陪你坐會兒,你喝兩杯水再走。你要是想說,我便聽著,你不問我便不評價,隻當沉默的聽眾。”
今日是趙懷淵早逝親哥的忌日,除了這事也沒彆的了。
趙懷淵沉默,酒讓他的腦袋有些暈乎,他好似踩在雲端,周遭的一切於他來說更像是一場夢境。
曾經每一個他兄長的忌日,他都是這樣過來的,也沒什麼,可是今年卻好像格外難捱。
或許是因為往年他的苦悶無人可說,可今年,他多了契合的朋友。
而且,她的聲音是如此溫和有力,她並不追問他為何如此,也一點兒不埋怨他大半夜做出這樣無禮的舉動,卻隻說她願意聽他說話。
他本來不該說的。這樣的心結,他沒辦法跟旁人說。
可沈晞,這個他非常喜歡看重的朋友,卻以一種溫柔包容的目光望著他,就好像哪怕他跟個孩子似的無理取鬨,她也能接受一切。
半晌後趙懷淵才低聲說:“我兄長名文淵,皇兄名文誠,韓王名文高。”
沈晞起初並不明白趙懷淵為何要給她介紹他幾個兄長的名字,可下一刻聯想到他自己的名字,頓時眼神微顫。
趙懷淵抬眼看來,嘴角卻帶著有些破碎的笑:“我滿月時我兄長去世,當時我尚未取大名,我母親後來便為我取了這個名字。”
懷淵,淵是文淵的淵。
沈晞確實沒想到趙懷淵的名字還有這樣的過往,往常她隻當趙懷淵是被寵溺長大的,卻不曾料到,他竟連名字都不是完全屬於他。
她沒見過趙懷淵的母親,卻忍不住想,是不是在趙懷淵長大的過程中,他母親一直在找尋大兒子的身影,從而令趙懷淵這個二兒子像是個替身?
如果趙懷淵真是那種大大咧咧的人也就罷了,可她知道他不是,他聰明細心,觀察力強,他一定知道他母親是怎麼想的,甚至其餘懷念先太子的人是怎麼看他的,他心中都一清二楚。
既答應了不做評價,沈晞便沒有出聲說什麼,隻是以柔和的目光看著趙懷淵。
趙懷淵沒想到將他從小到大的心結向他人說出口竟會令他如此輕鬆,哪怕沈晞什麼都沒說,他也從她的神態中看出了她的包容。
她並不認為他有這樣隱隱埋怨兄長的心思不可原諒。
長久以來背負的頑石好似輕了一些,趙懷淵剛張了張口,卻沒忍住打了個酒嗝。
他慌忙捂住嘴,羞恥得耳朵泛紅,又咳了幾聲掩飾尷尬,給自己倒水拚命往嘴裡灌。
沈晞忍不住笑起來。
趙懷淵彆開視線,恰在此時外麵卻傳來喧鬨聲,沈晞聽出是在抓賊。
趙懷淵立即從凳子上彈跳起來,轉頭就想往床下躲,被沈晞一把抓住:“你乾什麼?”
趙懷淵飛快地說:“我躲起來啊!倘若被人看到我在這裡,你的名聲便完了!”
沈晞心道,你來之前怎麼就沒想到這點?
她道:“去開窗讓趙統領也進來,彆跟抓賊的撞上了。我不同意沒人能闖進來,放心待著。”
沈晞沉穩的語調安撫了趙懷淵,他還是第一次夜闖女子閨房,突然傳來的喧鬨聲讓他有種被捉奸的緊迫,聽沈晞說了才覺確實是他多慮了,便聽沈晞的開了窗讓趙良趕緊進來。
沈晞開了門走出去,粗使婆子打開桂園的門,來人說有賊進來了,不知去了哪裡,沈晞隻道她房間裡沒有,讓他們去彆的地方搜。
自從沈晞帶人“闖入”侯府後,她的話有時候比沈成胥的還管用,因而下人聽話離開桂園,跑其他地方抓賊去了。
沈晞稍站了會兒,聽聲音遠去,這才示意被鬨醒的小翠也回去睡覺,自己回了屋。
趙懷淵和趙良都站在屋子一角,身體緊繃,隨時可以翻窗逃離。
沈晞道:“等會兒再走吧。不然被撞上就太尷尬了。”
堂堂趙王爺夜闖侍郎府當賊,這也太丟人了。
趙懷淵覺得自己丟不起這人,便從善如流地坐了回去。
沈晞正要招呼趙良也坐下,他已先一步道:“小人站著就好。”
沈晞就不勸他了。
屋內多了一個人,沈晞和趙懷淵也不好再繼續方才的話題,好在趙懷淵傾訴過後情緒好了不少,見沈晞桌上還擺著花生,他想起百花宴上她好像挺喜歡吃的,便默默地剝起來。
剝一個,放一個到乾淨的瓷碗中。
一時間,房間裡隻有他剝花生的聲音。
沈晞托著下巴看他剝花生,她發覺趙懷淵的手又白又纖長,他剝花生時手指翻飛就好像藝術一樣,她不知不覺看呆了。
主子不說話,趙良就可以一直不吭聲,他低著頭當假人。
直到趙懷淵將一瓷碗花生任都推到沈晞麵前,沈晞才明白過來他是替自己剝的。
沈晞睡前已經刷過牙了,刷牙過後她不吃東西,但趙懷淵這雙藝術品似的手剝出來的花生仁,她卻舍不得拒絕。大不了一會兒再洗漱一次。
她將瓷碗往趙懷淵那裡推了推,笑道:“一起吃啊。”
趙懷淵沒拒絕,此刻的他好似已恢複了往常的模樣,笑盈盈道:“沒多少人吃過我親手剝的花生仁,你可要珍惜。”
沈晞也笑:“那我供起來,天天欣賞。”
趙懷淵被逗樂,怕被其他人聽到,隻能壓著聲音笑,等笑完他又低聲說:“桂園的圍牆有點難爬,你當時怎麼爬的?”
沈晞道:“要我一會兒爬給你看嗎?”
趙懷淵擺擺手:“不用不用,我是在誇你厲害你聽不出來嗎?”
“那麼我便多謝殿下謬讚了。”沈晞說著捏了一顆花生仁,丟入嘴裡。
趙懷淵靜靜看著沈晞,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她先前是要睡覺,頭發披散下來,令她往日裡看著頗為明豔的五官都柔和了不少。
他聽到胸腔中的心臟在有節奏地跳動,砰,砰,砰,比以往快了幾分。
趙懷淵忽然瞪向一旁的趙良,而感覺到主子視線的趙良抬眼看來,被這一瞪弄得心中一驚。
他做錯了什麼……不,他明白了,他站在這裡就是個錯啊!沈二小姐的閨房自然隻有主子才能進!
趙懷淵一想到趙良也看到了沈晞這副模樣便覺得不悅,她這個樣子怎麼能讓其他男人看到呢?他不算,他們是朋友!
想著抓賊的估計都走得差不多了,趙懷淵起身道:“我們該走了。趙良,你先出去。”
趙良立即爬窗走了,還貼心地關好窗子。
趙懷淵盯著沈晞嚴肅道:“以後你可不能隨便給彆人開窗!京城治安是好些,但也不是沒出過采花賊,記住了!”
沈晞:“……”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是吧?
沈晞笑得促狹:“殿下,你有沒有想過,除了你,沒人會半夜跑來敲我的窗?”
趙懷淵:“……”
他酒醒了些,情緒也好了,自然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多麼不妥,倘若不是沈晞而是旁人,早叫人來抓他這個登徒子了。
他的氣勢頓時落下,輕咳道:“……反正你自個兒注意。”
在趙懷淵逃似的轉身去推窗時,沈晞在他背後輕聲道:“名字不過是個代號,你就是你,不用管他人目光。”
趙懷淵頓了頓,一股彆樣的情緒在胸腔中湧動。貼著窗戶的指尖似能感覺到外頭的冷意,隻有這裡,有沈晞這個好朋友在的地方才令他心生眷戀。
他還是推開了窗,翻出去後站在窗外,朝沈晞揮了揮手:“我走了,你早些睡。我白日再來找你!”
他輕輕替沈晞關好窗,又盯著窗子看了會兒,想象著沈晞此刻應當躺回了床上,絲滑的被子蓋住她玲瓏的身軀,忽然覺得有點臉紅,急忙在趙良的助力下翻牆走了。
沈晞在見到趙懷淵之時便忽然想到,富貴牙行的事或許可以拜托他,朋友嘛,互相利用,趙良審訊頗有一手,或許能拿到她想要的,隻是他今夜情緒不好,她就不方便提出來,在他說白日來找她時她便也沒有拒絕。
等到了第二天,趙懷淵果然來了,隻是來的理由沈晞聽了都發笑。
趙懷淵直接衝進沈府,說沈成胥名下的一個鋪子擋住了他名下鋪子的風水,讓沈成胥給個說法。
沈成胥今日要當值,又不在府裡,兩個姨娘都不敢去應付趙懷淵,沈晞的大哥也不在,大嫂也根本不知該怎麼應對,最後就是韓姨娘飛快地派人來找沈晞,希望她先穩住趙王,彆把沈府給拆了,已經派人去找老爺了。
於是沈晞便當著眾人的麵說趙王不是喜歡桂園嗎,就去那裡逛逛,然後她領著趙懷淵去了如今已聞不到多少花香的桂園,二人又自然地離開眾人視線,步入桂園內。
沈晞開了個頭:“昨夜忘記問了,富貴牙行抓的那女子,可有古怪?”
當時她還懷疑是不是被設局了,隻是她並不太擔心趙懷淵會上當。
趙懷淵愣了下才道:“我交給趙良處置了,多半是沒問題。怎麼了?”
沈晞便將自己找富貴牙行問人,但對方表現有些古怪的事都說了,找王五調查的事也是一句話帶過,但對趙懷淵自然不能用母親奶娘的說法,她隻說是以前家鄉一位老友的前妻,她受人所托幫忙調查。
趙懷淵昨夜大約還是沒睡好,眼底微微有些泛青,聽到沈晞說的話他卻好似陡然精神起來,興致勃勃道:“此事交給我了!我倒要看看這牙行背後有什麼古怪!”
沈晞一點兒都不覺得自己找外援有什麼不對,不是不肯痛快給她一個正確答案嗎?那就彆怪她把事情搞大了!趙懷淵插手,那牙行和牙行背後的人就彆想好過了。
在沈晞心情極好地送趙懷淵和趙良離去之後沒多久,沈成胥便著急忙慌地跑回來了。他在衙署聽說趙王為了個莫名其妙的理由找上門來,也不知自己是哪裡又得罪了對方,連公務都顧不上就趕緊回來了。
等他回到家,卻發現趙王並不在,他便更懵了。人呢?不是說要他給個說法的嗎,人呢?!
等聽到下人說趙王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急事匆匆走了,沈成胥才擦了把汗。
韓姨娘看著自家老爺這沒出息的樣子便忍不住暗地裡撇嘴,還不如二小姐呢,二小姐見著趙王殿下都不卑不亢。
沈寶嵐則在看了自家老爹的笑話後便摸去找沈晞,她有種莫名的優越感,在這個家裡,除了二姐姐之外隻有她知道,趙王殿下是來找二姐姐的!
想到剛才偷看到的趙王殿下看到二姐姐時的眼神,她忍不住撇嘴,趙王殿下那日還瞪她呢,遲早有一日他還得求她叫他姐夫!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