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知道這是夢境。
腳下宏偉的煉金陣依然是原有的模樣,這個空間存在的事物仍舊是她印象中的畫麵, 隻不過她的精神沒辦法滲透石壁感知到外界的一切, 仿佛在此地之外就隻有虛無縹緲的空茫,什麼都不存在。
雖然她的潛意識已經能區分現實與夢境, 就算在夢境中也能保持一定的清醒, 但她還是好奇這是怎麼做到的。
為什麼不管是人魚還是公爵,都能將她的精神拉入夢境,以這樣的方式與她見麵?
沒準還是靈魂力量的緣故?
千葉想到有死後陰魂入夢這種說法,隱約覺得把握到了幾分真實——夢本質上是種思維活動,靈魂如果厚重並具備能夠影響他人思維的精神電流的話,理應可以達到叫自己出現在對方夢境中的目的——這麼一想好像也有幾分道理。
慢吞吞壓下不合時宜的胡思亂想, 她抬起頭看著公爵,平靜而坦然,並無絲毫慌張,就像她曾經注視過他的無數回那樣。
一直都是那麼無動於衷的、置身事外的,甚至冷眼旁觀的態度, 目光清涼如流水、純澈如月華, 情緒是真的稀薄,不管是負麵情緒還是正麵情緒,都如同為陽光蒸騰的露珠一樣轉瞬即逝, 顯得輕淺至極,仿佛身在此地的隻是一具沒有情感的人偶,並不會主動對外界產生反應。
公爵站立在火圈的外圍,依然頂著與她相似卻更為夢幻的顏容, 越是非凡的美麗,予人的感官就越發不真實、不穩定,而且他的身體顯得十分黯淡,曾經那些阻抑不住的光芒好像全然自他身上消失,他整個人都像是一個脆弱的氣泡,輕輕碰觸就會全然消散。
雖然這是夢境,身影不凝實是正常的,但千葉實在覺得他虛幻地太過了,反而飄忽如一道影子。
當然她很快就意識到,這是因為他的生命光火即將熄滅。
——他快死了啊!
稚幼的女孩歪著頭,百合花一般的顏容沒有什麼表情,卻依舊顯露出足夠的天真與無辜。
那種即使滿身汙垢兩手淤泥,都難以掩飾的純潔清澈;那種即使披著罪惡的外衣裹挾著墮落的血肉,依然被神聖眷顧的溫柔可親;永遠立在陽光裡,永遠心懷光明。
她說道:“所以,哥哥,你已經沒辦法真實地出現在我麵前了?”
與人魚交戰的後果顯然糟糕透頂,城堡都將崩塌,自然不能再將他的傷勢修複如初,他僅剩的方法隻有奪取她的身體,怪不得等了那麼久都不見他出現,公爵原來是意圖在夢境中完成整個煉金術式麼?
她覺得挺有趣。
夢境與現實是共通的,在這虛無之間受到的傷害同樣會反饋到真實的肉-體之上,畢竟思維活動同樣存在於主人之身,而意誌是擁有力量的,深信自己受了傷的人真的會受傷,深信自己已死的人就再也醒不過來,隻不過在夢境中實現置換靈魂的煉金術式,還是叫她覺得難以理解,因為未知所以興奮,因為好奇所以隱約還有幾分期待。
仿佛即將麵對的並不是致命的威脅,而像是在春日明媚柔和的光色中去往海灘上野餐,像是秋色清涼天高氣爽的時節裡在大草地上跑馬,輕鬆自在中又逐漸滿溢出幾分愉悅。
這個反應顯然出乎公爵的預料。
他有瞬間的訝異,但馬上就剝離了這種情緒——事實上,“維拉尼亞”是怎樣的心性又是怎樣的想法對他來說什麼都不能代表,他需要利用她,這就是她唯一的價值——至於她是善是惡,是喜是悲,是光明是黑暗,都無須在意。
“維拉。”他低低地訴說了一個名字。
在語音落地的瞬間,火焰一下子就高漲起來,以極快的速度卷集了整個空間,但它並不顯得熾烈難耐,反倒是溫涼的,像是流水一樣的質感,永動的水銀與不腐的血漿都在這樣的光火中閃閃發光,腳底下所有煉金術式的紋路都亮了起來,發出熒熒的璀璨寶石般的光芒,隨即脫離了地麵,像是流動的蛇般擁有了生命力,有繁複的符號從中飄出來,自行構成一重重一層層疊加的神秘存在。
這情景極美,但比起他撕扯她皮肉吞噬她血液那般血腥與殘忍的手段,還要來得恐怖。
因為有一種難以想象的震懾忽然間就降臨此地,就仿佛有什麼宏偉到難以想象的存在睜開了眼,正注視著她,陰鷙又貪婪的目光肆意窺探她的身體,掃射她的靈魂,在尋找某些有價值的東西,四麵八方的氣流都在壓迫她,有某種力量在撕扯她的靈魂,在試圖攪動她的意誌。
公爵踏著火焰,麵對著她慢慢走來,火焰穿透他的身體,水銀繞過他的腳步。
他的目光在此刻看來竟然不顯得沉鬱,冰藍色的眼瞳乾淨得近乎透明,他所有的動作都彰顯出一種誌在必得的氣勢。
“我會死嗎?”煉金陣中心的少女在劇痛中依然開口問道,她已經堅持不住站立的姿勢,聲音顫抖得出口就要支離破碎,“哥哥?”
眉眼間的懵懂無知與那種仿佛淩駕於一切之上的淡漠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種說不出的怪異。
即使這個時候,她看向他的眼神依舊是安靜的,柔和的,甚至還有寬恕與憐憫。
公爵猛然間停下腳步——他不在乎妹妹究竟是什麼心性什麼想法,但是有那麼瞬間,他甚至認為注視著他的並不是自己熟悉的妹妹,而是某種獨立的龐大的意誌,冷酷無情地俯視下來——這就使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險與威脅,甚至動搖了他對成功的執著。
“維拉,你會與我共存,一同見證輝煌,”他這樣說道,“這一切馬上就會結束,塞勒斯將在烈焰中永生。”
少女卻說道:“可是哥哥,罪惡與墮落……真的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痛苦使她跪倒在地上,整個身體都顫抖如風中的枯葉,她仰起頭,銀星般閃亮的頭發在身後披散開——這是一種獻祭的姿勢。
公爵驀地睜大眼睛,控製不住的恐慌從冥冥中襲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