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無法將她送走,因為這個女人的存在本身便意味著無法停止的災厄。
教父也沒有想到,他能克製自己,卻無法控製彆人,他的做法反而讓災厄也降臨到曼德諾蒂奧家族。
他的兄弟、兒子,最信賴的下屬,乃至於數代侍奉曼德諾家的仆人,誰都逃不過她的魔性。
失去血脈親人乃至於家人的教父,痛苦而絕望,但他知道,一切的源頭——她——卻比誰都要無辜。
她什麼也沒做,卻承擔了人世間莫大的罪惡。
後來教父在城郊建立了一座新的莊園,作為囚禁她的所在,整個莊園,除了駐紮在外圍的護衛與侍從,隻有自己與老仆居住。
他以為自己最大的難處是,他總會老死,死前又該如何處置她,卻不防一個孩子,一個多年前曾見過她一眼的孩子,接過了這個難題。
……雖然是以覆滅曼德諾蒂奧這種方式。
*
奧古斯托再一次踏入曼德諾莊園時,總覺得恍如隔世。
他並沒有閒情逸致觀察一切的擺設與裝飾是否與記憶相符,也沒有耐性停下來細細琢磨此刻的心潮澎湃,他的血液奔湧的速度極快,呼吸交換的頻率也極高,大腦每個部位都好像在嗡嗡直響、叫囂著成功。
這十多年來,他借助曼德諾的力量掃除黑勢力,換取自己的政績,打壓政敵,換取自己在政壇上的進步,又以自己的政治地位反過來在家族中換取話語權,一步一步往家族的乾部、裁決者乃至於下任首領的位置靠攏。
他像毒蛇一樣蟄伏,潛藏著內心的魔鬼,壓抑著神智的瘋狂。
一切都在他的計劃內,這個國家不再需要黑勢力來捍衛,或者說,光輝的政治不再需要黑暗的遮掩,他對曼德諾的不留情為他換取了極高的政治聲望。
他剪除了曼德諾的枝丫,掃清了它在各領域的勢力,現如今家族的成員能處理的被處理,剩下的也已被他全盤控製——他知道莊園裡什麼都沒了,沒有護衛,沒有侍從,沒有傭仆,隻有一個老人與他同樣行將就木的老管家。
無論年輕時是何等叱吒風雲,現在也隻是一個老朽得無法拿動槍的廢物。
他對於教父的敬畏、恐懼、小心謹慎,早就因他的年老而消失殆儘。
奧古斯托就像多年前一樣邁入這個莊園,不同的是,他身前沒有引領者,他身後卻帶著無數的扈從。
他沒急著去尋找自己的目標,在經受求而不得之苦煎熬的多年中,他早已習慣了忍耐,現在也有足夠的耐心解決掉最後的麻煩,再去拆封夢寐以求的禮物。
教父依然在書房。
他推開那扇雕花的厚木門進去的時候,一眼就望見放在窗前的高椅。
夕陽的餘輝透過窗戶照射進來,金紅的色澤驅散幾分書房中沉重的暮色,為椅子上的老人的白頭增添了些許暖色調。
他未嗅到任何危險的氣息,因而停頓片刻,便抬步往裡走去。
直到走到窗邊,奧古斯托才發現,從書房窗戶這個角度望下去,卻是正對著花廳。
花廳中自然沒有任何身影,隻有一年四季都有花卉綻放的植栽生機勃勃地生長著。
所以,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就坐在這裡,默默看著花廳中的人嗎?
奧古斯托心中嫉妒的惡火迅速燒上來,直灼燙得他的呼吸都帶著熱辣。
一時高漲的暴虐情緒無法發泄,直到他看到了老人的眼神。
教父轉過頭來看著他,那眼神依然是睿智的、平靜得,像是能看透一切世事的犀利。
那裡麵沒有欲望,被年老的渾濁覆蓋的眼眸帶著沉沉的暮色,似乎很快就會喪失所有的活力,卻又是那般純粹而靜默。
他甚至沒有憎恨他,沒有任何的怨懟。
隻有平和的對於命運的坦然。
奧古斯托的太陽穴砰砰直跳,仿佛有錐子和錘子正往他的大腦砸一樣,有那麼瞬間的頭暈眼花讓他感到許久未覺的心虛。
自從他對曼德諾亮出獠牙以來,都是無往而不利,這些成功助長了他的氣焰,他對教父的輕蔑與不以為然也日益增長,但直到他再次麵對他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奧古斯托強行按捺住自己暴虐的衝動,咬著牙後退了一步,慢慢按下自己驕傲的頭顱,恭敬道:“教父。”
這個老人已經風燭殘年。
他的腰肢已經傴僂,風霜已經老花了他的眼、蒙蔽了他的耳,但他依然有著浩蕩又偉岸的氣度,有著尊貴又令人心折的魅力,那是奧古斯托再怎麼學習都無法學會的,是一個家族深厚的底蘊先天所塑造的——而年少時的貧窮與卑微到底是在奧古斯托身上刻下了烙印,叫他即使擁有了年少時難以想象的權勢,卻依然感覺自己低人一等。
“你來了,孩子。”
教父嘶啞又低緩的聲音,平和得像是在拉家常,低低的感慨像是對著一個久彆重逢的故人,而不是麵對著一個覆滅自己家族的叛徒、凶手、敵人。
奧古斯托聽到自己胸口發出的轟鳴,那是他的心臟在不滿地彈跳,不滿於他的自卑。
但他最終還是恭敬道:“是的,教父。”
教父回過頭,繼續看著窗外,看著夕陽下的花廳。
他的眼中流露著濃鬱的哀慟,那刺骨的沉痛得讓一個長者都後悔莫及的哀傷湧出來,浸潤著他枯瘦老病的身軀,似乎也要拖著他的靈魂往下墜,墜落到不見底的深淵。
然後他竟笑起來:“這兩年我一直在想她的名字……厄裡斯,她當然不叫厄裡斯……後來我才發現,我竟從未問過她的名字。”
“我囚禁她、看守了她那麼多年,竟從來都不敢與她說一句話。”
教父歎了口氣:“我無法阻止你帶走她……孩子,如果有一日她終要死去,就請你帶她回她的國家,把她葬在那裡,她魂牽夢縈的故鄉……”
“我可以把曼德諾的財富贈予你,作為回報,你必須彌補我這一生所犯下的……最大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