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麵上帶笑, 端得是一如既往的鎮定自若,手下卻捏緊了扇子,處在一種隨時都能出手的臨界狀態。
如果可以, 她絕不想現在就跟遲歸崖翻臉。
即便她現在很有預感,這個人一樣有問題——如果她要推翻對於山長的所有論斷,遲歸崖又怎可能獨善其身?
此人武力值高得離譜, 可他還精通權術謀略, 她可一點都沒忘記“大國師”曾經有多叫人頭疼——要不是他對更高一級的境界執著渴求,千葉恰好具備一些輪回層麵的眼光,否則就仗著那一些心機手段,怎能忽悠得了他!
想想, 叫這樣一個人守在天魔境多年,僅是等重建天梯並借此飛升, 可能麼?
她到底是對此界了解過少,還是對遲歸崖的了解不夠啊!
他是真打破不了界障嗎,既然此界通天路堵塞,他完全有經驗穿梭至它界,借著它界的天梯飛升,就算他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種穿梭——或者說“飛升”——的方法不對, 他也該知道什麼才是最佳選擇、更優解, 他追求強大的本能絕不會叫他甘於留守,他也絕無什麼慈悲犧牲自我就為了幫助此界!
所以說,此界有什麼吸引他之處值得他耗費如此漫長的時間等待?
與山長一戰這種理由當然不夠!
越看越可疑, 越想她越風淡雲輕,當然她並非全知全能之輩,會被蒙蔽被誤導會有盲區也是最正常的事了。
她隻是在意識到不對之後冷靜以對,十二分的演技與她渾然一體, 毫無破綻:“你也知道我對天魔有幾分特殊,山長現在還陷在靈鏡之中,環境又越來越惡化,再這樣下去,他還沒動手,天魔境就能直接崩潰。我就想著進天魔本界看看,有否另外的解決之道,比如說,失控的天魔潮,有否阻擋的可能。”
遲歸崖玉雪玲瓏的臉對著她停頓片刻,似乎在斟酌她的話語。
千葉強調:“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試試。”
眼神與語氣一應的堅定不移。
遲歸崖倒未說什麼同去之類的話,主要他雖少七情六欲,但天魔對他的影響也還是存在,天魔境中尚好,邪魔本界的汙染就沒法完全排除了,事實上黃泉自靈鏡中泄露的氣息就對他影響挺大的,這大概就是越純粹越害怕汙染的道理,這會兒見著在天魔與黃泉氣息中行走自如的千葉,也不是不歆羨。
但是他說道:“我給你開路。”
千葉有些意外,但馬上一口應下:“那就最好了。”
轉頭悄悄擦了把汗,話說她剛從浮世幻夢中出來時,可是開著特攻光環的,遲歸崖當時是不是多看了她一眼?
不能深思,不能深思,多想一想,雞皮疙瘩就得掉下來。
“邪魔本界是一個巨大的巢穴,如同混沌,”遲歸崖與她描述,“天無日,有白紅雙月,雙月交彙之際,有奇異能量自天而降,巢穴之中便會源源不斷地誕生那種怪物。”
他警告:“雙月之光對靈體有一定的增益作用,卻會令真實體異變,你若是想要陰神進入,我會想辦法看顧你的本體,但你若是真身進入,絕不可久留。”
遲歸崖想到當時寒山寺禁地中,她追著天魔跑並一把捏碎天魔之體的畫麵,那麼有問題的究竟是她號稱有幾分特殊的魂魄,還是她這幅非要帶走的身體?
皆可疑。
他說的情報千葉倒是在令塔中已經聽說過一部分,那玩意兒為什麼跟天敵一樣可怖,就是因為它方方麵麵都是照著此世的反方向而生,處處掣肘真實界的一切。
“我知道,”千葉點頭,“我身魂一道進入,遇到危險自會便宜行事,不必擔憂。”
又承諾:“我隻是去看看情況,查探有否我能派上用場之地。邪魔本界也有百年未得修士踏足,我若是發現什麼,也算是補全你們的情報——山長隨時會出來,我不會耽擱太久。”
遲歸崖鬆口氣,倒像是真心實意在擔心她:“那就好。”
隻是他的目光依然若有所思。
千葉當作未見,看遲歸崖帶她深入到一處空間裂縫,低頭窺視,可見其下的漩渦,與天魔一應肮臟扭曲之感。
“擎天”在手,一劍斬下,極具毀滅性的力量瞬間破碎一切有形與無形之物,她沒有絲毫猶豫,轉身藉“彼岸”旗裹身,便縱身躍入漩渦之中。
她閉上眼,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經過漩渦時那種被拉扯被扭曲甚至好像變形的模樣,對此毫無畏懼,但要到發現遲歸崖真的沒攔阻的時候,才放下了提著的心臟。
旗麵縮回,重新化作旗子落在她手掌中,越使用,與這件靈武的契合度越高,相較於這純粹的攻防利器派上的用場,“羲和”則更多發揮的是輔助作用——當然更大的可能是她至今還沒有觸摸到核心,她老覺得它應該還有其他形態,但至今未有觸發的機會。
彆的先不管,千葉摒棄腦中雜念,抬頭望頭頂詭異的兩輪月亮,深吸一口氣,決定先行探索此界。
她不是來撞運氣的,她有一些必須印證的猜測。
*
梅承望盯著“何不歸”盯了很久。
它安靜地豎立在前,並沒有最初所見那種張揚得無法遮掩的靈性,卻更顯露著彆樣的持穩與威嚴。
這劍,耀天大帝之劍,在其自願放棄對身體的掌控權之後,好像也偃旗息鼓,對他沒有太大的排斥感了——隨同記憶一同來的,還有劍的功法與經驗。
大概因為畢竟是同個靈魂,成為鬼修之後他的魂魄更純粹更凝練,再加上強行轉換執念叫前世留存在他身上的痕跡更多,要掌握“何不歸”也沒有想象中的難。
他現在的形態比較奇怪。
附著在本體骷髏上的魂魄帶著他的意誌與執念,千葉識海中的青火寄寓著他更多的情感與記憶,大小號雖不融合,但彼此相連,倒也能構成一個完整的他。
也算是鑽了某種規則的漏洞。
比起之前,千葉身在黃泉時徹底的斷線,此刻的她雖說去了邪魔本界,好歹與他還有牽扯,所以他腦中的思維活動更多,他的意誌能涉及到的範圍就更廣。
現在他就這麼死死盯著這柄劍,目光幽邃而若有所思。
孫耀天對於師鴻雪,毋庸置疑是仰望與崇拜的,那般驕傲張狂的大帝,何等博大的胸襟何等壯闊的武格,對於引他入道、得其傳授的師鴻雪也是信任備至的,彼此雖無師徒之名,卻與師徒無異——所以他的記憶與態度毫無參考價值。
梅承望生來反骨,這一世他敢信能信之物本就極少,而且絕不包括山長。
他願意來天魔境,願意以鬼修之體承接前世記憶,願意默認山長的安排——他可以為此界付出,可絕不包括無價值的犧牲!
所以發現山長或許有問題的時候,他的反骨又冒頭了。
他向來是不吝以最壞的猜測想象山長的。
‘你們究竟想要做什麼?’梅承望深深看著劍。
“何不歸”是師鴻雪所鍛,或許耀天大帝會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本命劍,但是它折斷過、被找回來、重鑄,又在彆人手上流轉千年,梅承望絕不會因前世的濾鏡就不管不顧地信任它。
就算這劍已經被他祭煉、為他所有。
‘山長究竟要做什麼,乃至於連蒼梧都要以自絕來反抗?’
梅承望還在想,千葉到底憑什麼說她知道的比自己更多。
想不通。
但有強烈的被愚弄感。
“我確實沒這個腦子想清楚真相,但我信她的判斷。”
梅承望一把抓住劍柄,並未將其收回到劍府,而是提著劍起身,顧不得穿透界域的天魔,直接躍到龍身邊上。
他剛拿劍戳了戳龍鱗,試圖較量一下到底誰硬,那尾巨大的真空猛然睜開耀日般的雙眼,光芒隱沒,比人還高的豎瞳冷冷盯著他。
“青君,借我根龍爪,”他若無其事地說,“這劍我不要了,搞斷吧。”
在“何不歸”錚鳴震顫的刹那,他如有預料般加大力量,死死按下劍身,他幻化而成的血肉都扭曲不定,有種融化之感,咬著牙艱難地說:“我不是在開玩笑!”
然後青龍當真伸出了一根趾爪。
勉強要說的劃,大概是他這份不惜把自己本命劍搞斷的魄力,連青君都要為之震懾吧。
孰硬?
*
這廂的梅承望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探查真相——他想從“何不歸”身上挖掘出什麼東西。
如果山長有什麼秘密的話,那麼這把劍知道的可能性肯定很大,因為這劍其實就很怪。
梅承望見多識廣,他見過的、擁有的靈器數不勝數,對於靈器蘊靈也有很多理解。
一般來說,靈性越高的靈器生靈的可能性就越大,這種“靈”不同於生者的魂魄,像“魄”,但無“魂”,隻是也有了存儲記憶與情感的容器,但一般器主會刻意壓製靈魄增長,以免靈器的自主性太強,令彼此的契合度下降——除非是失主的靈器,主人已死,它又未受限於物性而自我封印,那麼它就會像妖物一樣生靈化形。
“何不歸”重鍛之後留守天魔境,遲歸崖作提著它廝殺多年,兩者並非主仆,隻是使用者與被使用者,彼此關係更像是合作者,它是有絕對化形的可能的,但後來的它,不僅沒有化形,而且靈性也有限,這就不得不叫人困惑,究竟是什麼桎梏住了它?
梅承望正麵看到過遲歸崖出劍,能叫這天魔境中眾多天之驕子尊稱一聲“道主”之人,成為“何不歸”的使用者,這劍的位階毋庸置疑……千般思索萬般困惑,最終還是彙集到一點,它到底有什麼秘密?
‘它的秘密或許在於要控製我?’梅承望莫名其妙就生出這種想法。
毛骨悚然,然後想到翎玉少主的陣旗——那也是師鴻雪所鍛造——他自絕時,將陣旗刺進心臟,據說若非佛子就在煉妖塔外,趕赴及時,他的魂魄就要被絞碎……
梅承望與一尾真龍想著法子斷劍,“何不歸”掙紮的動靜叫整個龍域都動蕩起來。
青君並沒有徹底沉睡,雖說因為要修複這次強行晉級給他留下的隱患,但也能感應外界情況,當然也聽到了梅承望與千葉的交談。
倘若隻是梅承望自己搞事,青君不僅不會幫襯,還會直接將他拍下去,免得亂了山長的策略,毀掉他飛升的可能。
很不巧,山長與千葉之間,青君也不得不選擇千葉。
這是本能,亦是受控,相思之毒叫他腦子混亂,忘情道也好不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