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爾穿過“貪婪之門”, 踏出通道的時候,抬頭就看到仿佛天空般廣袤的海水。
腳底的地麵像一種綿軟的膠質,在原生的凹凸不平的珊瑚沙灘上麵鋪陳, 構成一片平坦的地麵,每踩一步腳下都會蕩漾開星光璀璨的波紋。
透明的防護罩在頭頂悄無聲息隔開海水,它柔軟得仿佛一層薄膜,隨著波浪蕩漾,於是那一片五顏六色的珊瑚絢爛開的珠光就都呈現於眼前。
“珊瑚海”,顧名思義,一座建在海底的餐廳。
新奇算不上, 相較於深海,宇宙中的神秘爛漫更有叫人驚歎的魅力。
隻是“珊瑚海”藍綠的色調給人一種清新靜謐之感,與環境融為一體的意療裝置,在舒緩精神壓力方麵更有潛移默化的作用。
比起宇宙會給人的無知覺的壓力, 此地更有種母體一般的溫柔、恬靜、自然與隨意。
但凡能力者都有精神超負荷的現象,不到累積成沉屙不會專門找意遼師清腦子, 如果能在吃喝玩樂間消除負累何樂而不為呢?
當然, 能讓這個餐廳在源星首屈一指, 除了環境這個大手筆, 最基本的食物口味才是真正出彩的部分。
這個餐廳現在十分空曠, 除了若有似無的藍調飄蕩在耳畔之外,入目所及連服務員都沒有身影。
跟阿黛爾想象中的熱鬨沒有絲毫符合之處,在執政官直接開通道前來的時候她就覺得不對勁了, 所以這是——“包場”?
不太符合執政官風格啊。
不……或者說,這才是他的風格。
阿黛爾不經意地瞥了眼執政官。
能把通道這麼準確地開在餐廳中心,這家夥絕對提前踩過點了。
銀發的身影無視她的眼神,繞過來給她打開珊瑚礁上的座椅。
嗯, 很有紳士風度。
當她落座時,座椅自然旋轉,微微上行,將她的視野傾斜了一個角度,正轉往頭頂的海幕,眼角餘光瞥見對麵的人也是同樣的姿態,就像是觀眾就位後的必要等待。
於是下一秒,表演開場。
那渺遠的海上似乎被某種宏偉之力抽出一層陰影,海底的朦朧深謐之色瞬間消散,不知是天光還是某種人造光,自海上大片大片滲透而下,霎時便將深藍變做了天青色。
原本便五光十色活珊瑚,在這種熾光之下,仿佛徹底活化一般,舒展身姿,熠熠發光。
短時內炸開的絢爛,能夠一下子奪取人視覺中所有的注意——緊接著進入視野的便是一道霓虹——霓虹般的炫彩!
那是變異的珊瑚魚群!
以金銀作底、七色斑斕的魚潮並未從頭頂劃過,而是如一股洋流般直直地撞入防護罩!
魚群霎時分散,流水裹著巴掌大的遊魚在餐廳中穿梭,浩浩蕩蕩,極其夢幻。
一隻魚擦著阿黛爾的頭發經過,卷起她金褐色的發絲,她條件反射伸手觸摸,指間碰到冰涼又滑膩的魚鱗觸感,卻並未沾染到一點水花與黏液。
魚兒在她手中扭動,似乎有些戀戀不舍,在她發邊逗留了片刻,待她用手指撥著它往前推,它才甩著尾巴向前遊動,再度彙入同伴的行列。
一切的水流與魚群仍然包裹著那層薄膜,就像是兩個世界無限靠近,卻沒有交集。
她仰高頭,注視著更多的魚從身邊湧過,眉目彎彎,笑道:“有趣。”
這一出戲碼作為餐前消遣確實是不錯。
“不過,”她低頭看向對麵,“你猜我為什麼出來吃飯?”
紛繁的彩色魚群與洋流一起重回上空,絢爛的霓虹與熾光一同遠去。
座椅重回水平線,兩個人對視一眼,神情平靜,沒有絲毫曖昧。
“‘出來’,‘吃飯’,有什麼不對嗎?”執政官反問。
她非要出來的潛台詞很清晰,但她沒想到,執政官並不想應付公眾場合,對他來說,與其罩上“虛擬迷彩”改換外貌在人群中溜達,他寧可以此來敷衍了事。
畢竟,這確實算滿足她的要求了。
阿黛爾歎著氣:“你知道隻能盯著你的臉有多無趣嗎?”
盛裝挺胸、前一腳剛踏出去的老板,立馬縮回了腳,並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新拉上了門。
……
後台員工們目瞪口呆地看到老板慌得咬住了自己的指甲。
員工們一臉問號。
“糟了糟了,”老板團團轉,“我好像好心辦壞事了!”
沒人懂她在說什麼。
後台所有人都是眼冒紅心地看著安保虛擬屏。
緋紅星域一把手執政官大人啊!
聯邦統帥蕾拉大人啊!
官方媒體前是見過無數遍,一點都不陌生,但誰見過他們私底下的相處啊!
要不是那個懸浮車意外失控的視頻廣為流傳,掀起了巨大的輿論風潮,誰能想到這樣高高在上的存在,還會與感情八卦扯上關係呢!
再訓練有素的服務員們,都沒法遮掩內心的潮湧,那種麵見大人物的惶恐不安,與親證八卦的激動人心,群體性的狂熱呈現出來,反倒是一種屏息斂聲的靜默!
餐廳中安裝的監控正在將大廳中央的場景實時轉播過來,出於保障隱私的目的,並沒有聲音傳遞出,而且公眾設施無權回放,隻有治安署有權利根據法院出具的令函調用。
在執政官來之前,“珊瑚海”的老板已經反複告誡自己的員工,不準私自拍攝任何照片,否則執政官秘書處與內閣宣傳部門必然會追究其法律責任。
但這一切都不能抑製人們的狂熱。
“真的配一臉啊。”
“執政官大人一直在看她呢!”
“他的視線就沒離開過她的臉!”
“蕾拉大人真好看啊!”
“執政官也好好看啊!”
“所以就是真的吧——這就等同於直接承認了吧!”
隻有老板在焦躁地抓自己的頭發。
真個屁!
她好像被八卦給騙了!
隻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老板在懷疑人生。
她說:“總理大臣親自拿內閣專線幫那位訂的座位,他好像很滿意我說可以免費包場——按理說執政官也是這麼個意思,但沒人告訴我——蕾拉大人不滿意啊!”
“有嗎?”
“為什麼?”
“蕾拉大人哪裡不滿意?”
旁邊人從狂熱中脫離出一部分思維,驚歎地問道。
由於這話太過於出人意料,她們下意識擺出了質疑的眼神。
老板按著自己高聳的胸部深呼吸,她總不能說自己是聽到的吧!
她的精神天賦名為“聲律密碼”,彆人隻知道這種能力可以像聲納一樣,對水下進行探測、定位,範圍廣達千米——這也就是她從小就對海洋非常熱衷的原因——卻不知道她的整副聽覺都是被天賦強化過的。
她一直避免展現自己聽力方麵的優勢,倒也不是很願意悄無聲息打探彆人的秘密,隻是誰都不想知道身邊有個、連自己的竊竊私語與吐槽抱怨都能儘收於耳的家夥。
她長期遠離陸地,兩大產業,“珊瑚海”在海底,“彩虹島”在海上,接納的都是高端客戶,可以說是很努力地避免在人口密集之地停駐了。
可偌大一個餐廳,那兩人的對話就跟在她耳邊說的一樣。
她能說——蕾拉大人非常不滿意這個處境嗎?
聽覺的強化也附帶增加了她對聲音中蘊藏的感情的敏感程度。
她確信她聽出了蕾拉大人壓抑的不滿。
這兩人身上也看不出絲毫曖昧啊!!
老板焦躁道:“怎麼辦,他倆好像在吵架!”
員工麵麵相覷。
“你確定?”
“憑什麼確定?”
“完全看不出來啊!”
所有人都還戴著深深的粉紅濾鏡,老板不知道怎麼說,隻能拚命拉扯起一些蛛絲馬跡:“你們看,他們都沒有穿禮服!”
相對於她極其隆重的裝扮,那兩位客人就要閒適得多了。
或者說,那就不是出席像“珊瑚海餐廳”這種場合本應有的裝扮——畢竟以“珊瑚海”的附加值,專程來這裡吃飯的——都不是隻單純吃飯的。
執政官身上襯衣西褲,甚至沒有穿外套,與他慣常製服帽子一絲不苟的裝扮毫無相似之處!
白獅統帥更自由,彆說是軍裝或者禮服了,她甚至沒有好好穿衣服!!
寬大的線衫罩著半身,領口閒散露出半邊纖細的鎖骨,下擺很長,所以壓根沒穿褲子,連柔韌修長的大腿都還露大半!
她的姿態過於理所應當,過於坦蕩自然,以至於明晃晃露在外麵的“銀環”都像是普通的裝飾品。
當然,早就有揭秘,這些銀環是某種精神力束縛裝置,並非人們猜測的“道具”。
可是,這豈止是悠閒的私服,就像是沒有考慮“珊瑚海”的環境,僅僅像是很自然地、從家門口踱出、去樓下吃個飯一樣的著裝而已。
不,尋常人是這樣,但他們是什麼身份——他們沒有一點大佬包袱的嗎?
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形象啊!
也根本不在乎圍觀群眾的感受啊!
有人喃喃道:“也許在人家眼裡,這也就是平常的一餐飯而已。”
“畢竟如此重視的是我們——而不是他們。”
“他們根本不用在乎彆人的眼光!”
有人激動道:“這就說明,他們是真的啊!”
“絕對是真的,這幅模樣就不可能是作秀!”
“看看他們,多自然,多隨意,完全是私下相處的姿態啊。”
然後異口同聲道:“哪裡吵架了?!”
老板憋了憋,還是說道:“我聽到蕾拉大人在抱怨這裡冷清……”
“隻盯著你的臉太無趣”這種話,她沒辦法轉述,總覺得是能瞬間擊垮粉紅泡泡的話語,就像她現在哇涼哇涼的內心一樣,還是讓她一個人承受吧——但是,這問題怎麼解決?
這回員工們倒是沒有再質疑,愣過後,所有人都很焦心地看向監控。
“真的嗎?難道清場不好嗎?”
“他們不喜歡?”
“蕾拉大人想要更熱鬨的環境?”
“有沒有補救的方法?”
所有人都認為情侶之間更需要獨處的空間,更何況是“熱戀期”,沒想到當事人不是這麼想的。
老板咬牙道:“光學投屏,模擬正常營業——快快快,讓宣傳人員剪輯素材,我要馬上看到餐廳熱鬨起來。”
她想想,比起執政官喜好,她更願意迎合蕾拉大人的情緒。
那可是——蕾拉大人啊!
有員工問:“那您還親自侍應嗎?”
老板毫不猶豫拒絕:“不不不,啟動自主點餐模式。”
她有些心虛:“我還是不要打擾他們了!”
很快又有人發問:“那我們準備的節目……還要按照原計劃實行嗎?”
旁人七嘴八舌:“‘深藍極心’已經做了前期準備,臨時中斷的話會有很多不必要的損失啊。”
“‘星虹之誓’也很難取消!我們好不容易喚醒那些魚類,不走流程的話,動保跟海洋協會肯定會告我們破壞海洋生態!”
已經預付大代價“追星”的老板表情空白。
“深藍極心”跟“星虹之誓”不是珊瑚海餐廳的保留節目,而是很難得一見的自然現象,當然“珊瑚海”確實能用人工手段複刻那種場麵。
很浪漫。
相當浪漫。
——浪漫到能讓人立地下跪求婚。
老板心裡不是沒有一點小心思的。
她之前還打著算盤,沒準真有什麼意外場麵出現,那“珊瑚海”不僅是能讓那兩位首度在公眾場合共同用餐的所在,沒準還能冠上什麼更特殊的名號。
比如說求婚什麼的……這才不枉費她花如此大的力氣搞出大場麵。
然後她回憶起蕾拉大人輕描淡寫一句“隻盯著你的臉太無趣”,瞬間就萎了。
不客氣到這種地步,總不可能還是什麼情趣。
這都看不出任何曖昧之色啊!
“先等等……”源星餐飲界大亨虛著眼說道,“再看看……”
……
阿黛爾在全場虛擬投屏中,挨個兒嘗了嘗主廚推薦的特色菜肴。
一瞬間改換的背景甚至附帶著相應的人聲,杯盤交錯與竊竊私語在優雅的音樂之後,稍微有點“熱鬨”的感覺。
隻不過這些虛擬場景放在這裡,就跟過家家一樣,難免讓人啼笑皆非。
大概就是因為他們是唯一的客人,滿足客人的需求也成了第一等的重要之事——很難說這些投屏是原定的環節,而不是在她抱怨之後的臨時改換。
他們沒有看到真人,全程機器人無接觸點餐配送,但彼此都清楚,這裡應該有人能夠遠距離探知他們的對話。
執政官的精神力屏障悄無聲息撐開,在附近形成了一片無形的界壁。
阿黛爾拿叉子左邊戳戳,右邊戳戳,片刻放下刀叉說:“還有什麼節目嗎?”
她快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