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政官神出鬼沒。
開會前阿黛爾還在想, 如果開到一半,身邊忽然出現個定錨的執政官,她要怎麼解釋;結果討論了兩天, 沒有異樣出現,會議順順利利結束, 她充分發揮了首腦與吉祥物的作用,上下圓滿。
雖然晨星要塞中不少人都在各種場合與執政官照過麵,也算是知道有那麼個奇怪的現象,不過他並不停留, 全星域多少個門影都要清除,工程量確實浩大到離譜,很多時候甚至阿黛爾都沒反應過來, 他就已經消失——由於阿黛爾本人很坦然, 所以人們就算有疑惑也不擺在明麵上,硬生生把怪異當成是常態——但在新星禮堂這種場合,還是不適合作什麼解釋。
她倒也不是臉皮薄,就是不想被當麵看熱鬨而已。
話雖如此,她還是很想找執政官私下聊聊。
主要她對於“熾天使號”實在有太多的設想, 有些話不好跟卡爾洛西討論,但跟執政官交談就沒問題了。
於是在下一次意外撞見執政官的時候, 她毫不猶豫嘗試叫人。
結果人在夢裡沒停留,她剛驚醒,卻發現對方出現在恒定艙旁邊——雖然近來頭疼並不具備強烈的存在感,但她已經習慣了恒定艙的環境, 這利於她尋找更舒服的睡眠模式——而此刻昏暗的房間內立著那麼個人,微妙地與曾經老喜歡那麼乾的某人重合,帶給她一些奇怪的感覺。
阿黛爾打開艙室坐起來, 盯著人看了片刻,掩去了古怪的表情:“晚上好?”
執政官的精神不是很穩定的樣子。
他站在那,沉壓壓的,比影子都要陰霾。
整個人的破碎感非常嚴重。
這不是她生來就帶的那種孱弱又易碎的氣質,而是真正的支離破碎又勉強拚湊的感覺。
想到他之前承認的在門後被拆碎過再重組,而且他執著收回門影,應該也不單是解決它失控所帶來的危害,門影上麵一定殘留著某些東西,能為現在的他帶來一些益處……
但這會兒如此明顯的不正常,果然還是因為界法者的問題吧!
阿黛爾果斷從艙室裡爬出來,靠近來者。
她伸手搭在對方的手臂上,身體的接觸更便於精神力的傳遞,而作為指揮,她實在是極少使用精神疏導的能力。
銀發的執政官眼珠微微一動,仿佛從空芒的狀態中收回點神智,看了她一眼,並不做抗拒,直接放開自己的精神屏障,讓她的精神力觸手進入。
聯結很容易,但他腦海中的狀態卻叫她咋舌。
阿黛爾意識到,其實夢境中窺到的那些思維鏡像般的切麵,其實每一個倒影都可能是一個他,他被切割成千千萬萬的碎片——她也不敢貿然觸碰他複雜的識海,隻是依照疏導的流程,先一點點疏通那些累積的瘢淤。
“熾天使號”與其上界法者的隕滅,對他來說顯然極為不利。
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程度。
“死了幾個巡守?”阿黛爾一邊清理他的精神垃圾,一邊問道。
執政官要安靜片刻才回答,仿佛思考有延遲:“兩個。”
然後他又說:“但‘熾天使’上有三個。”
嗯?!
這就與阿黛爾之前的臆測不謀而合了!
明明有三個,星艦自爆卻隻死了兩個,那麼還有一個去哪了?
不正是有很大的可能被俘虜嗎?!
她就覺得星艦自爆不可能炸得那麼均勻徹底,裡麵顯然有生態網主動拆解的成分!
她更加發散性思考,如果有俘虜,不是無差彆獵食,說明生態網是有意誌的,換而言之,那是聖者的意誌?
還是“至高權杖”中彆的人的意誌?
不具備好奇心與探究欲,也不可能留下俘虜。
阿黛爾眨了眨眼。
“活體坐標哦。”她慢吞吞地說。
巡守們與執政官和他的天賦關係最為密切,他完全可以借由這麼一個幸存者打開通往“至高權杖”的門。
不過他現在的精神狀態,完全不能支持他與聖者交鋒吧。
執政官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似乎已經猜到她的目的。
“轉給我。”阿黛爾說道。
並不是詢問的語氣,反而平靜得理所應當。
事實上話一出口,她也有些意外,什麼時候開始她竟然也可以用這種語氣跟執政官對話?
果然習慣是可怕的。
糾葛一旦深了,就很難完全排除影響。
執政官不置可否,隻是道:“很危險。”
“有非試不可的理由。”她說。
聖者大概率也是梅樂絲的目標,能夠給她的識海解鎖。
如果真的如此的話,那麼再解開這條鎖鏈,她的識海也差不多能解封了。
融合度進一步提升倒是次要,她的胃口著實已經被吊到嗓子眼,到時候不能進入自己的識海見到她朝思暮想的人,她真的會發瘋。
執政官沒有詢問理由,就跟知道她不會講一樣。
“現在不行,無法剝離。”他說,“等我的情況好轉,我再將坐標給你。”
不知道是因為相信她,還是說自知無法阻止,隻能滿足她的要求。
對於既能在現實中模擬“貪婪之門”、又能在意識層中聯結的阿黛爾來說,一個坐標也跟固定的通道沒什麼區彆。
執政官的可信度當然不是某些人可比的,他既然這麼說了,就絕對會這麼做。
阿黛爾滿意了。
投桃報李,她很自覺地給對方做了一次徹底的精神疏導。
不能說產生多少效果,但至少高階指揮特有的安撫能力讓他緩解了幾分精神壓力與神經緊張,稍微彌合了一些精神層麵的裂縫。
他離開的時候,身上那種破碎的痕跡依然很深,但精氣神要好很多,更多了點活人的氣息。
對彼此來說,都是很融洽的一次對話。
……
白獅能夠分析出那些奴隸星球的實質,處在風暴中心的聯軍以及其後援戰備團,難道不能嗎?
深藍生態網並不單單將奴隸們的情感當作傳輸的食糧,連聯軍的也算計在內——畢竟聯軍也是人類,也具備被掠取的情感。
獨立的精神一直是人類的自留地,是人類區彆於異種的一個重要指征,現在連精神都被當作衡量計算之物,成為砧板上被物化的價值,這才是讓人悚然的真相。
但是聯軍已經無法退場。
這一仗開始,就沒有任何退縮的餘地。
即便聖者的算計已經暴露,放在了台麵上,即便這整一片龐大的深藍星域都被證實了是陷阱,一切也隻能將錯就錯。
掣肘著聯軍的,從來不止是中央總督與緋紅執政官的利益,還有軍部、政府、科研界、商界……這場戰爭是牽涉到各界各領域的盛事,人類的野心推動著冒險,戰車既發,沒有任何一方有權力將它停止。
而且很多人懼怕,就算聯軍想要撤返,不再介入聖者的陰謀,那張蛛網也不會放任獵物離開。
除非哪一方被吞吃殆儘,否則這一場龐大的謀算就不可能落幕!
更悲觀的猜測是,聖者的觸手並不僅僅隻涵蓋深藍星域,連整個人類世界都將成為他的獵物——由理性與瘋狂交織而成的存在,誰都無法預料他的貪婪究竟有多龐大。
兩域的恐慌雖然暫時沒有波及到邊境,但就像是邊航要將這個情報轉遞給白獅一樣,“熾天使號”會造成的影響是深遠的。
隻是對於白獅來說,做好一定的心理準備之餘,也就是將新星禮堂的會議記錄回轉一份給邊航,從白獅的角度對兩段記錄作出分析,而最迫在眉睫的問題,永遠是異種戰場。
萬族議會換上了新的主事人,無命的接替者竟然是個蟲族!
蟲族耶!
萬族議會竟然接納了蟲族!!
阿黛爾在戰場上初次遭遇這位的時候,都嚇了一跳。
高階蟲族擁有極完整的人形姿態,蒼白的麵容具備近乎妖異的美感,卻並未掩飾種族的特征——金色的複眼內部流淌著岩漿般的深紅,頰側的淡金色蟲紋斜入發間,頭頂的觸角細長而扭曲,銀色的近身戰甲勾勒出高大流暢得近乎完美的比例,後背卻披散著猶如蟬翼般纖薄卻層層疊疊的羽翼。
很多蟲族種類複合的表征,看不出具體出身。
蟲族高階文明的生物戰艦改造自暴岩蟲族的軀殼,就像是巨大而堅硬的岩星,當這個蟲族的影像投影在戰場中央、對敵人宣告它對萬族議會乃至光輝大聯盟的統治的時候,它的臉上一直帶著平靜的微笑,那種殘忍得甚至帶著神經質的笑意,顯然比遙遠深藍戰場上的某位更具備威脅。
白獅軍團沒有這位的資料。
但是——“阿什伽那”,它自己介紹了名字。
關於新對手要“滅亡白獅、俘虜人類”的厥詞,阿黛爾倒是麵色不改,還能轉頭對戰艦的指揮官吐槽:“無命如果知道的話,肯定要瘋掉。”
白獅的老對手可是非常憎厭蟲族,一直視之為醜陋低級、沒有任何美感與高級價值的生命體構成。
蟲族沒有誕生統一的首領,混亂與不可控始終存在於其天性之中,所以一直以來,萬族議會始終不接納蟲族作為成員……無命要是知道,它把自己玩完之後,老家不但多了蟲族,而且人家還奪了它主事者的權柄,它必然會瘋。
阿黛爾挺期待無命知道之後的反應。
當然她心中也有猜測,物極必反,估計是她與尤利安之前掃蕩了蟲族大本營,在滅族危機之下,少數個體出現了異常進化,這才是促使蟲族出現“阿什伽那”這種跨族高階的原因。
宇宙之大,種族之多,什麼都有可能。
但無論對手多麼強勢,多麼雄心勃勃,該打的仗總要打,白獅上下都很坦然。
唯一要憂慮的一點,在深藍戰場的牽製之下,域內各種調度都會很緊張,白獅想要大規模征兵很難了,無論是兵力還是戰備都得克製著使用,要考量到戰爭長時間持續的可能,免得後繼不足。
人類群星曆25年,依然籠罩在各種戰爭的陰影中。
……
阿黛爾等待坐標的時間並不長。
執政官對於自己的承諾總是很上心的,她要的東西,他也不會藏著掖著,就算再危險,也是她自己需要去衡量的因素。
越俎代庖的事他不會做,這個優點也是阿黛爾願意與他正常來往的重要因素之一。
她現在做的夢少了。
不,其實不能算是“夢境”,這更像是意識的某種聯結,因為在特定的精神頻率中產生了共振,以至於她入睡時有很大概率接入這個頻率。
按照這種理解,她“夢見”他的次數變少了,不僅是他需要她作為錨點的次數減少,也意味著他的精神裂縫修補得更多了。
而當她意識到那每一個鏡麵中沉澱的都是執政官的一個碎片,她在夢境中便克製著不再有任何行動。
害怕自己的某種不恰當行為使這個“錨點”的機製出現問題,影響到對方。
執政官老朋友了,她舉手之勞也是應該的。
而在得到坐標之後,她並沒有第一時間冒險。
阿黛爾已經設想過很多種打開方式。
一旦成功開門之後會發生哪些情況,她都細細思量過。
最好一種情況,聖者仍在人類的範疇,無論是現實中正麵撞見,還是意識層麵的會麵,都不會對她產生過多影響。
最差的一種情況,聖者不但精神瘋狂、理智有限,而且受到某種“古神”影響很深,那她就得考慮被汙染的情況了——準確來說,梅樂絲也可以算作“古神”,高維、超維或者異維的生物對人類的精神理智侵蝕太大了——要單純是無命這種小垃圾她也不用恐慌,就怕能夠打造深藍星域偌大一個獵場的存在,不是等閒的存在。
不好不壞的一種情況,聖者隻是作為容載物,作為人造的異端,兩隻腳都還踩在人類世界的框架裡,那她未免沒有一爭之力。
如果阿黛爾都對自己的精神沒自信,那人類中也沒幾個強者了。
各種麻煩因素聚合在一起,她也不急著馬上就開盲盒。
戰場上的事務太多,她還脫不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