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度沒有快步疾行,任由陽光灑,輕踏著一地光影斑駁,似閒聊般與於連談起瑣碎雜事。
“有關合約,您不必今天著急簽訂。不妨仔細看看,您能考慮七天,足以找幾名專業律師評估。正式開工的日期未定,需等我返回赫特福德郡,也許要等待一到兩個月。
在那之前,您能自行安排時間處理個人事務。如果您希望儘早開始工作也行,薪資不變仍舊是25英鎊一個月,但需您在斯卡伯勒鎮自費短租。”
布蘭度:“您看呢?”
於連:“小班納特先生,您想得很周到,我沒有任何意見。一個月內,我能往返法國處理好瑣事。到時候再看您的具體行程,確定工作日期。”
布蘭度點了點頭,又道:“背井離鄉,外出務工不易。您為我帶來知識,從本心上,我不想給您帶去不悅。無奈法國與英國的習俗多有不同,但願沒有冒犯您的地方。如果您感到不適,請隨時指出。”
“您太客氣了。”
於連聽到這番話,雙手下意識地握緊,鬆開後竟有一絲無措,不知該怎麼擺動才顯得自然。
他自認練就了一些能言善道的技能,眼下居然有些不知所措的詞窮。甚至有一股可悲竄上心頭。
怪隻怪布蘭度的語氣稀鬆平常,傳遞出的善意平等不是故作姿態,隻是一種日常習慣。
然而,上帝知道這種平等對待對於他來說太過稀缺,稀缺到讓他不適。
布蘭度隻當沒有發現於連的微動作,此時用平常態度對待就不會令人尷尬。
不急不緩地繼續閒聊,“您求職信上沒有寫繪畫、音樂之類的技能,是沒有偏好的畫風、樂器嗎?”
“也許是天生缺乏藝術性,我對此不擅長。”
於連沒掩飾短處,這種事也做不得假,要他當場作畫或演奏必會暴露,還不如坦誠回答。
“人各有所長,不擅藝術,實屬正常。”
布蘭度直接切換話題,“您在信中寫到家鄉在維裡埃小城,能說一說那裡的情況嗎?與腳下的斯卡伯勒比較,有什麼不同嗎?”
這次是單純好奇。
布蘭度確定上輩子的法國不存維裡埃小城。兩個世界有差異,她想聽一聽差彆。
於連卻不願說起家鄉,維裡埃給他的痛苦太多,還有不可能留住的短暫真情。偏偏他無法隱藏出身,就算不寫在求職信中,也會出現在護照上。
那不如主動書寫,隱去不能公之於眾的部分。他沒有掩藏在德·雷納爾市長家的家教經曆,這是專業對口的工作經驗加分項。
於連壓下複雜情緒,以玩笑的口吻回答:
“講述不同國家與地區的風土人情是家教教學內容的一部分。我算是提前工作了嗎?”
“您這樣說的話,我豈不成了被提前上課的學生。這真是聞者落淚的悲慘事件。”
布蘭度也打趣,“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剝削老師。不如讓我在課業之餘請您一起去騎驢,海岸騎驢是斯卡伯勒的著名度假項目。”
本就是玩笑話,提出提前給課時費就不合時宜了,但請人玩一玩娛樂項目也算是犒勞對方。
布蘭度暢想式描述:“坐在小毛驢的背上,踏著沙灘,欣賞像流黃蛋一樣的落日,感歎很遺憾不能嘗一口太陽蛋。吃不到太陽,不妨被海浪拍岸濺起的沙礫澆成泥人,那也彆有一番樂趣。”
“或者您願意來一場騎驢比賽?事先聲明,我很可能用優質胡蘿卜賄賂您的坐騎,讓它跑得慢一些幫助我贏得比賽。以上,我還沒嘗試過,索雷爾先生,謝謝您的到來給了我圓夢的機會。”
於連:……
於連:布蘭度,住嘴!不要說傻話!
於連:不,於連,是你該住腦!有毒,怎麼會跟著幻想起來?
“小班納特先生,您真是風趣幽默。”
於連勉強挑了一個褒義詞。沒說布蘭度反複無常,一會冷靜銳利,一會頑劣不羈,性情變化莫測。
布蘭度絲毫不覺貶義。人有多麵性。多變,意味著她尚未脫離人的範疇,有何不好。
“十五分鐘之前在室內聊天,我說過希望有一個輕鬆的學習環境。您看到了,我為此不遺餘力地創造著。很高興獲得您的認同,也謝謝您的誇獎。”
於連:話題居然能被這樣續上!
不過,被這番話一打岔,他想到維裡埃時的悲憤情緒消散了許多。
於連沒有答應騎驢與否,難得平靜地聊起了家鄉。
“回答您此前的問題,斯卡伯勒與維裡埃有很大區彆。這裡是海濱,那裡是山區。它靠近阿爾卑斯山的分支汝拉山脈,與瑞士離得近。樹林很多,當地支柱產業卻是印花布製造。”
說著,於連望向街邊的咖啡店,眼中閃過一絲羨慕。
隔著玻璃窗可以看到店內三五成群的食客看報聊天。這些人衣著體麵,卻也不在意爭辯激烈時站起身揮動雙手以增加氣勢。
“維裡埃小城半數人家的工作都與印花布相關,但布商們的手腕比不過那些政客。布商們聯合起來在報紙雜誌上宣揚平等,但市長隻需安排一位助理出手就能挫敗一樁大生意。”
於連從前不懂,可在德·雷納爾家中做了家教後,慢慢悟出了工商業聯盟與波旁複辟王朝當局的殘酷鬥爭。
他抬起下巴,朝咖啡館方向輕點了兩下。
“類似的讀報辯論場景在維裡埃小城絕不可能出現。人們無法在公共場合閱讀任何《立憲新聞》等報刊雜誌,那會被關入大牢定罪處罰。”
布蘭度暗道事物發展總有其因果性。
不怪上輩子1830年法國爆發七月革命。
複辟的波旁王朝,在查理十世繼位後,限製各種言論隻為保全土地舊貴族的利益。對於輿論的控製更是到了瘋狂的地步,而其他利益集團被打壓到極限之後,物極必反。
在這個世界,即便不在相同時間點爆發衝突,但激烈對抗的大勢已成,查理十世也難逃被推翻的命運。
於連找不到留戀維裡埃的理由,小到他的家庭大到生活的城市,都令人倍感壓抑窒息。
“相較而言,斯卡伯勒鎮哪怕稱不上天堂,好歹也是人間。”
“謝謝您的真誠分享。”
布蘭度順勢問,“這樣說的話,您對印花布的製作流程很熟悉嗎?”
於連搖頭,“不,我的父親是木匠。”
布蘭度沒有追問老索雷爾的情況,而是冷不丁突然切換話題。
“剛剛您說《布羅克豪斯百科全書》是您喜歡的書,真是一個足夠真實的回答,就是真實到有些無趣了。以往見到應聘者,我曾經幾度揣測會有人給出一些彆樣的答案。”
布蘭度似乎以玩笑的口吻問:“您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單純就是一種可能,那本書會是《聖赫勒拿島回憶錄》呢?”
於連剛剛鬆了一口氣,慶幸不用提起視財如命的冷血父親,不料被這個猝不及防的問題炸了個正著。
他猛地停下腳步,這一瞬大腦空白,幾近本能地麵不改色。
自己最喜歡的書確實是《聖赫勒拿島回憶錄》,它寫儘了拿破侖的一生。
那是珍藏在心底深處但不可訴之於口的喜愛,就這樣被布蘭度一語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