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跨入紙坊, 瞧見年輕人後,他就在默默觀察著。
對方的禮節是屬於貴族禮儀,行動間的儀態是改不掉, 但他又穿著白衣, 衣袍被磨毛的痕跡,確實非常真實。
所以蘇檀就在店裡磨蹭著, 沒有立馬上前。
等對方被店家拒絕後,這才出現說話。
年輕男子聞言神色一怔, 他先是恭謹作揖,這才低聲道:“肅並無難處, 隻謀生罷了,辛苦做得這紙,想換銀錢與家父買藥吃。”
蘇檀聞言,並沒有發現紕漏之處,但他見肅的貴族儀態做不得假。
“敢問兄台貴姓?”他笑眯眯道。
時下講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隻要回答, 就是真的。
果然見年輕人麵上顯出一絲難色, 卻還是垂眸恭謹道:“免貴,肅之姓, 韓。”
蘇檀聞言心裡有些失落,韓肅,他沒聽過。
但時下的姓一般和國土相關,比如韓國王室就姓韓,再結合他身上的貴族禮儀,他不由得眸色微閃,心中有個大膽的猜測,覺得他好像又撿到寶了。
當然, 按著年紀猜算,這大概很可能是寶他爹。
他心裡有了計較,就樂嗬嗬道:“相逢即是有緣,蘇蘇不才,家中略有幾分薄產,為給家中母親祈福,向來愛管天下不平事,為諸人分憂,你父親若需要買藥看病,不若請你父親來,蘇蘇家中有府醫,可以為你延醫請藥。”
韓肅麵上帶出躊躇之色,若他自己如此,便也罷了,可父親病的厲害,倒叫他說不出拒絕的話。
“肅,謝蘇蘇恩情。”
蘇檀聞言樂嗬嗬道:“你叫肅,我叫蘇蘇,可見是上天指引的緣分。”
兩人說著,韓肅便回家請他老父親去了,而蘇檀在紙坊裡來回看著收回來的紙,當看到角落堆著的軟塌塌的紙,他頓時眼前一亮。
“店家,這紙是誰家送來的?”
多好的草紙,看起來柔軟許多。
店家見他拿這個紙,並不以他是小孩就騙他,認真道:“這家的紙做壞了,很軟,無法書寫,氤氳的厲害,根本不成字形。”
然而蘇檀卻兩眼放光:“勞煩掌櫃請他過來,蘇蘇要買他的造紙方子。”
店家滿臉不解,認真跟他解釋,說這紙是廢的,根本用不了。讓他回去跟家中長輩商議,若對方同意,再做考慮也不遲。
“謝謝店家。”蘇檀軟糯道謝,溫柔道:“你的意思我是明白的,隻是蘇蘇買回去不是用來書寫,而是用來做廁紙,代替廁籌,這樣柔軟吸水的紙,用來豈不是正好。”
當初他馬不停蹄地拿出蔡侯紙的方子,所求不過就是廁紙罷了。
店家這才不說什麼,拿出這卷紙邊上的信息,看著地址和人名,叫店小二去找人了。
而在此時,韓肅牽著小毛驢,小毛驢上坐著一個胡子花白的老者,慢慢地趕了過來。
蘇檀看著老者蠟黃的麵色,就知道韓肅為什麼不惜暴露秘密,也答應他的說辭了。
他當即就做出請的手勢,帶著兩人去了大將軍府隔壁的小院子,那是上次範增事件後,他琢磨的院子,這樣以來,暴露的沒那麼快了。
等他進了小院,險些沒繃住笑出聲來,就見王賁穿著管家的服飾,立在門口,裝的還挺像。
這裡麵的侍從一水的兵丁,全是高大的壯漢,小毛驢在門口都不肯往裡走了。
就連韓肅都遲疑起來,好在此時,府醫提著藥箱快速地走過來,那渾身的藥香味,和花白的胡子,讓這個小府邸看起來都牢靠三分。
等眾人在正堂坐定,府醫二話不說就開始診脈,一一說出病症,又開出方子,這才笑著道:“令尊這病症不打緊,也就是拖的久了,病入肺腑,慢慢養著也就好了。”
在看病時,蘇檀在認真觀察著韓肅的父親,越看越覺得他的猜測是對的。
因為他父親比他還要有貴族禮儀。
這時候王室、貴族、黔首、奴隸之間是有不可逾越的天塹,融不進去就是融不進去。
等府醫去抓藥熬藥,蘇檀便漫不經心地跟他們聊天。
說話到中途時,他隨口道:“當年楚懷王以十萬大軍護送韓蟣虱回韓國,臨到韓國邊境,又說不肯回去,如今也不知流落到何方了。”
老者正在捋胡子的手一頓。
而韓肅麵色不變,端著茶盞的手,卻緊張到捏的發白。
蘇檀小手托腮,看著老者,笑眯眯道:“不過韓蟣虱的兒子韓非在韓國有點慘啊,他多次上書韓王,盼著他能勵精圖治,把治國政策都塞到韓王嘴裡,他還要吐出來。”
他有些惋惜的想,那可是韓非,集法家之長,歸本於黃老,要是來秦國,他得高興壞了。
“你說,作為韓蟣虱的兒子,差點就能繼承韓王的人的兒子,會不會被殺啊?”
蘇檀滿臉憐惜的歎氣:“此等人才,若是能為秦國效命,最起碼也是王之心腹,客卿之尊了!”
老者:……
韓肅:……
他們現在走還來得及嗎。
就說進戶門時,看著有些不太對。
蘇檀看著兩人的表情格外溫柔了,和範增的棘手不同,他們倆真的很香,韓蟣虱之子韓非,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韓非子。
如果猜的不錯,麵前的韓肅,應當是韓信的父親了。
這倆人,他都想要。
蘇檀目光灼灼,隻差明說到我碗裡來,到我碗裡來。
“鄙人乃是一鄉下老者,不懂王孫公子的是非,叫小兄弟失望了。”老者捋著胡子,慢悠悠回答。
“不說這個,你們安心在客院住下,好好的養病,旁的事,一概不提。”蘇檀特彆善解人意道。
他心裡美滋滋的,這次真的撿到寶了。
快樂!
就非常快樂!
這樣想著,他顛顛地走了,留下的父子倆便開始低聲道:“你從何處遇見這個小兒的?”
兩人互通有無後,心中稍定,隻是對方實在太過聰慧,隻言片語間就能猜到兩人來曆,讓人避無可避。
*
蘇檀唱著小曲回章台宮了。
見政爹正在和朝臣商議政務,他就立在一旁,認真的聽著。
這時候還在以商議先攻哪國為主,蘇檀知道結局,但細枝末節他還真的不太熟悉,就在一旁認真的聽著。
等嬴政說累了,他就乖巧的捧上茶水,再叫寺人給臣子奉上。
直到眾人商議完,陸陸續續地告退,嬴政還在對著沙盤出神,用兵沒有那麼簡單,事先將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都考慮到了才行,而且秦國並沒有壓倒性的優勢。
蘇檀看著他一會兒這樣想,一會兒那樣想,不由得笑起來,原來在曆史上運籌帷幄的秦始皇,在年輕時候也是這般躊躇不前。
“笑什麼?”嬴政低聲問。
他哪敢說實話,隻笑著道:“今日出宮碰見了韓非的父親,韓非在韓國不得重用,他和李斯同在稷下學宮,又同樣師從荀子,若是能來秦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