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這一瞬間,她便知曉了殿下想要做什麼。
但惜茗什麼也沒做,隻是沉默著轉身從妝奩內層取出了那支銀繕修好的玉簪,還從中取出了一張極小的紙片......包括當年書院時,陸延清贈予時南絮的狼毫筆。
時南絮垂眸看了許久,而後擰開了玉簪的斷口,將字條塞了進去,最後抬手將拚合好的玉簪仔仔細細地釵著藏進了惜茗的發髻中。
而在這期間,惜茗眼中的淚就未曾斷絕過,時南絮替她仔細地擦拭去臉上的淚痕,抿唇淺笑道:“本宮的惜茗啊,在這明瓦朱牆的深宮裡,卻能生得如此明媚如花。”
“這宮牆之外的風景,惜茗你同憶畫可定要好好看看。”
惜茗隻覺殿下柔嫩的指尖劃過了自己的眼角,力道極輕,頓時泣不成聲地直接跪下來抱住了她的膝蓋,“殿下......惜茗求您,求您彆走。”
“惜茗......求您了。”
回應惜茗請求的是時南絮長久的沉默,她抬起朦朧的淚眼,隻能看到自家公主很溫柔地笑了笑,似是在看待一個撒嬌的孩童的眼神,“惜茗你跟在我身邊這麼久了,不會不明白的。”
已經不是她想不想留下的問題了,而是時間已經到了。
惜茗隻能抱著她的腿,哭得分外狼狽,搖著頭不願意聽時南絮所說的話。
可她知道,公主縱然待人純善柔婉,卻素來是說一不二的。
她哭了許久,時南絮從未見過性子歡脫的惜茗會哭得這般痛徹心扉,但卻隻能憐愛地一遍遍為她拭去眼淚。
離開前,惜茗一步三回頭,每次都能夠看到殿下就坐在榻上,手執話本,在燈影下顯出溫柔姣好的側臉。
這支白玉蘭發簪交由到陸延清手中的時候,他萬分喜悅,連接過簪子時的手都在顫抖。
然而所有的喜悅在展開簪中字條時,煙消雲散。
字條上隻有寥寥幾個字,一句詩。
“隻知鎖向金籠聽,未聞林間自在啼。”
她圍困深宮之中,而他深陷官場朝中泥沼,早已無了自由之身。
紙片無聲地滑落,似雪花般落在了地上。
三日之後,玉簪歸還到時南絮手中。
這幾日照舊湯藥不斷,針灸未停,蕭北塵一連三日未曾上朝,隻是守著時南絮。
這般荒唐的君主行徑,讓朝中不少官員都跪在了宸華殿門前,以命諫言。
皆道此乃昏君所為,萬萬不可。
暮春的雨下得急,蕭北塵竟就這般讓這些官員在雨中跪了一日,隻是吩咐下去宮人為這些朝臣打傘遮雨。
待到時南絮睡下了,滿麵倦容的蕭北塵才起身離開宸華殿,前往議政殿去批奏折。
今日的安柔倒是聽話了不少,乖順地喝了藥,任由晏太醫為她施針。
隻是犯起病痛來,疼得在他懷中蜷縮成一團,折騰了許久才歇下。
待到蕭北塵離開後,時南絮坐起身,柔聲吩咐道:“惜茗憶畫,為本宮洗漱更衣梳妝。”
她難得穿上了當年生辰宴時所穿紅鸞鳳襖裙,滿頭珠翠,因近些時日重病飽受折磨的臉有些憔悴,惜茗悉心地為她上了些許胭脂水粉。
不多時,鏡中便重新出現了一位容光煥發的美人,眉似遠山,麵若芙蓉。
時南絮靜靜地在梳妝鏡台前坐了許久,而後為自己點上了口脂。
當看到她抬手抽出了雲鬟發髻間的銀紋白玉蘭發簪時,憶畫同惜茗在她麵前跪下了。
向來沉默寡言的憶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圈住了時南絮捏著簪子的指尖,不願放開手。
時南絮垂眸看了眼含淚水的憶畫許久,她已經長大了許多了,眉眼都長開了。
她從袖中取出了一封信,置於憶畫手中,又摸了摸二人的臉頰,而後輕聲說道:“好了,讓本宮一人待會罷。”
憶畫不肯走,無論如何也抱著時南絮的腿不願意鬆手,惜茗淚如雨下,每掰開她一根手指,眼淚就落下一滴。
內殿的寢宮這下便隻有時南絮一人了。
她靜坐了半晌,手指摩挲了手中的玉簪許久,而後打開了,將其中的藥粉儘數倒入口中。
昏沉的困意漸漸漫上來,時南絮仔細理了理鬢發和華服的褶皺,在榻上安然躺好。
蕭北塵可當真是像極了現實世界中她的家人,竭儘所有想要留下她,卻未曾問過她想要的,並不是苟延殘喘地留下。
反正都是遲早的事,她隻想要安安穩穩地在睡夢中離去,而不是病到最後形銷骨立,不成人樣。
視線開始逐漸模糊,也許是因為藥開始起作用了,也有可能是因為時南絮確實想要睡一會了。
時間的流逝,在逐漸消散的感官中流淌得極其緩慢,時南絮感覺耳邊突然起了一陣十分嘈雜的聲音,卻又很快遠離再也聽不見了,就像是散去了雲端。
但突然唇齒間傳來了銳利的疼痛,可惜時南絮什麼也看不見,隻能感受到唇齒間漸漸彌漫開來血液腥甜的滋味。
大抵是錯覺罷了。
[任務者生命體征消失,確認狀態.....確認完畢,任務失敗,正在脫離世界.......]
*
永昭二年暮春,安柔郡主病逝,陸相被三下大理寺獄。
都城下了好大一場雪,許是暮春歸寒。
暗無天日的囚牢中,身著單薄囚衣的陸相立於窄小的窗下,他仰首望著窗外白而冷的雪光,細碎的雪順著鐵欄縫隙,飄轉而入獄中,黑白分明。
骨節分明的手探出,接下了一片雪,卻又極快地化開。
身形清瘦的青年,恰似折去羽翅的白鶴,與這如墨般的世間格格不入。
理應飛出囚籠,踏雪留痕。
窗外忽然隱約間傳來了幾聲哭號,道是。
“公主薨逝!”
陸延清收回了目光,取下了束發的青竹枝玉簪,目光極儘繾綣溫柔,恍惚中似是回到了當年雨幕初逢,少女手執紙傘,隔著雨簾投來若明珠璨然的眸光。
他垂眸笑了笑,握緊了手中的玉簪,笑意溫潤。
........
鮮紅的血珠融進了幾片皎白的雪花中,徐徐化開。
白茫茫一片甚是乾淨。
指尖微鬆,染了殷紅的青玉簪跌落,發出清脆一聲響。
珠玉儘碎.....
一旁的石台上一封以指尖血寫就的書文被寒風吹起,落於地麵。
“臣陸延清,亦名顧瑾,為朝鞠躬儘瘁,無憾於生前,無悔於身後。唯負吾妻,未成朝廷偉業,實乃終生之憾。”
當夜,公主病逝,陸相自裁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