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聞風喪膽的督主,卻在自己生辰這夜哭得如同一個孩童。
她放下了手中的瓷碗,溫暖的手拭去江慕寒眼尾的淚,“哭什麼呢?”
江慕寒冰涼的手緊緊地攥住了時南絮的手腕。
時南絮聽到了他嗚咽著的說話聲。
“彆走。”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江慕寒聽到了一聲輕到仿佛要被晚風吹散的歎息。
“為我一個過客而哭,多不值當。”
時南絮垂眼看著倒伏在桌上,呼吸平緩睡得宛如嬰孩的江慕寒。
她靜靜地看了江慕寒良久,最終還是抬手一根一根地將握著自己手腕的手指掰開,將一封信箋放在了他手心裡。
時南絮打開了房間對著宅院後紫雲山的後門,轉身離開走上了坐落在黑夜中的紫雲山,一次也未曾回首。
破敗不堪的廟宇中,金漆早已剝落乾淨露出泥胎的佛像前跪著一道窈窕的身影,是時南絮。
時南絮跪坐在蒲團上,抬手取下頭上的銀發釵,旋開後從中抽出一根少了一小截的香插於落滿灰塵的香爐中。
星點火光亮起後,香便亮起了個紅點立在香爐中。
時南絮俯身將香爐推入了香案下。
香燃起的瞬間,殿中就彌漫開了濃鬱的梨花香混雜著浮沉木的厚重沉香,但又很快地變淡到難以察覺。
其實這香也不能算作是香,而是藥,名為庭香散。
是專門針對習武之人而製成的藥,可散去武人的內力,令其無力起身。
若是服用可以安睡一個時辰。
點好香,時南絮取下耳上戴著的明月璫,敲開後一顆漆黑如墨的藥丸便落在了她白皙的掌心中。
裡麵的玉露丸已經留給了江慕寒。
時南絮將藥送到了唇邊,動作緩慢地服了下去。
服藥時,她甚至還能心底給自己半開玩笑想著,如今服了定痛散,想來一會走劇情的時候應該就沒那麼痛了。
做完這些後,時南絮就繼續靜靜地等著長樂來尋她,鋪開的裙擺上沾染了許多泥點,不仔細看倒像是落了梅花一般。
在抵達津州城的時候,時南絮就已經送了信出去,想來江念遠應當是已經收到了,才能在虎岩山裡尋到江慕寒對質。
月下柳梢時,長樂來了。
江念遠在和江慕寒打鬥間受了他一掌,可江念遠知道有人在等他,在等自己來帶她走。
所以他連傷都未來得及坐下調息療愈,便匆匆趕往紫雲山巔。
遠遠地便瞧見了跪坐在佛前的身影,朱漆凋落的門扉大開著,似是已經等了他許久。
江念遠擦拭乾淨手中軟劍的血跡,藏回腰際跨過門檻。
“小姐!”
這一聲呼喚自身後而來,一如多年前,長樂成為自己影衛的第一日,走過了十餘年來的陪伴。
時南絮還未轉過身,便被長樂緊緊地抱在了懷中。
撲鼻而來是他身上清冽的皂角香,為了來見她,他竟還特意沐浴了。
時南絮有些啞然失笑,伸手回抱住了他。
佛堂裡的銅燭台早就被離開的僧人帶走了,因此殿中隻能瞧見點清冷的月輝。
長樂將人擁在懷裡,埋首嗅到她身上的藥香時,一直以來惴惴不安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抱了許久後,長樂這才緩過來,仔細地觀察著時南絮的臉色和衣裳。
衣裳發髻都整齊著,未曾受傷,也沒有從她身上聞到血腥氣。
長樂這才放下心來,正準備起身帶她離開,卻渾身一軟地跪倒在了地上。
像是早已料想到了的時南絮伸手扶住了他搖晃的身形。
“小姐?”跪在地上的長樂有些愣神,溫潤的鳳眼疑惑地望著時南絮。
瘦削高挑的長樂又晃了晃,終究是無力地倒在了時南絮的膝上,似是枕在她膝蓋上。
若是不知情的人遠遠看來,隻會覺得是如畫般美好的畫麵。
長樂下意識地想要凝聚內力,可丹田處卻空虛無力,他便隻能這樣仰首看著時南絮。
時南絮以指為梳細細地順過他還帶著潮濕水汽的墨發,指尖輕輕地褪下了他臉上的銀紋麵具,說話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溫柔繾綣,“這麼多年來,你不是一直都在查江家滅門一案,和你的阿弟嗎?”
“如今我就將真相都告訴你。”
“滅了江家滿門的,是孤劍山莊,我的阿爹時淵所為。”
那一刻,時南絮清晰地看到長樂清俊的麵容瞬間變得慘白如雪。
長樂張了張唇,他下意識地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可喉間苦澀卻什麼都說不出口,最後他隻能輕聲說一句,“可我不怪小姐,那是你阿爹所為,與你並無乾係。”
“怎會無關呢?”時南絮的手指力道極儘溫柔地描摹過長樂的眉眼,江念遠似乎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種透過自己看旁人的感受,“我一直都知道阿爹所做之事的,不然我怎會正正好就救了你呢。”
這自然不是真的,時淵作為幕後主使,將一切都瞞著時南絮,他怎會想要自己的女兒知曉自己的阿爹是個小人呢。
“真像啊。”
輕輕的一聲感慨,令長樂如墜冰窟。
像誰?他這副容貌還能像誰?自然是與阿弟江慕寒相像了。
“小姐......”
在長樂想要說什麼的時候,時南絮的手指輕輕按上了他的唇瓣,“我本不該救你的,因為我想救的一直都是你的弟弟江慕寒。”
言語間,少女溫婉如畫的臉上浮現了一種懷念的神情,說話的嗓音也帶上了綿柔的情意。
“那年夕陽西下,我第一回跑出孤劍山莊撞到了個少年,那便是阿寒。我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他,可他走得急,我便未曾看清他眼尾的痣。”
這些過往自然也是假的,編來的。
時南絮的指尖停留在了長樂的眼尾,說出的話有如將他的心臟一劍一劍碎開,再糅合在一起,“我知道他是江家公子時可難過了,因為江家是朝廷用於抗衡江湖的勢力,我再喜歡他也不能與他一起。阿爹滅江家滿門的時候,我想著總歸能尋個機會救他了。”
“可我卻救錯了,一開始就錯了。”
時南絮看到了長樂鳳眼中暈上的淚光,映著自己的麵容,有些模糊不清。
心尖因著他眸中的淚有些發顫,於是她伸手想要擦淨那雙含著淚的眼,“若是帶走的是江慕寒的話,想來阿寒就不會經曆那等臟汙之事,不會受苦了。我會比待你待他更好,長樂的名字也合該是他的,淺予深深,長樂未央......”
時南絮在長樂的懷中摸索出一個泥人,長樂察覺到她的動作後,抬手按住了時南絮的手,不肯讓她拿了去,長樂的指尖都在顫抖。
那是當年她親手為他做的,時南絮閉了閉眼,抬手將泥人摔了個粉碎,“連這泥人也本應是他的。”
“說到底,是長樂你占了他的福分。”
說完後,時南絮感受到了掌心被淚濡濕的觸感。
此話一處,長樂耳畔隻聞泥人與地麵碰撞後摔了個粉碎的聲響,恍惚間自己胸腔下的那顆心臟似乎也與這泥人一般,摔碎了個徹底,銳利的口子滲出汩汩鮮血來,實在是慘烈。
在這恍惚中,長樂聽聞自己問她,“你既救了我,為何又要丟下我?”
長樂其實更想問時南絮,如此溫柔的人,為何能將如此傷人惹來恨意的話說出口呢?
“因為什麼呢........”
其實她自己也說不清了,因為她想活下去,卻不是在如過眼雲煙般的任務世界裡活下去,卻又矛盾地難以下手以更加殘酷的手段將劇情拉回正軌。
這些任務世界與她所生活的地方處處不同,於是便無時無刻地不提醒著她,如雷貫耳。
時南絮感覺自己的手心幾乎要被長樂的眼淚灼傷,於是動作緩慢地收回了手,看到了他臉上交錯的淚痕。
長樂在淚眼朦朧中看著時南絮取出了一隻小巧玲瓏的玉瓶,碰上了他的唇。
時南絮垂眼看著他,恍惚中又想起了在山村裡的日子。
長樂不是個愛說話的性子,卻會在夕陽樹影之下,同她講,長樂心悅小姐。
會用清冽低沉的嗓音告訴她,影衛便是要與主人形影不離,她在何處,他就要在何處。
那般深沉的情意,她到底是不忍的。
怎忍心讓這樣溫暖的人像原劇情一般,虐身虐心後被毒死。
可劇情和任務終究是要完成的,所以時南絮願意用自己那點有些可笑的善意,給他帶來哪怕是一點點的不同。
“想必你如今定是恨透了我罷,既然如此恨,且就忘了個乾淨是最好的。”
“不......小姐,長樂求你......”
長樂想要偏開頭躲開他喂藥的動作,卻無濟於事,連最簡單的偏頭都做不到。
鄢長老同她說過,浮塵引此藥,越是痛到徹骨的人便越容易忘卻所有。
殘卷有言,浮塵一夢,往事皆引。
長樂掙紮著不肯飲下藥,然而根本生不出反抗時南絮灌藥的力氣。
清冽甜到有些膩的浮塵引入喉,卻像毒藥一般令唇齒間要窒息般的發苦。
“長樂不哭,我記著你好甜食,特地調的甜了些。”
陷入無儘的黑暗前,長樂隻記住了這句話。
將玉瓶中的浮塵引儘數灌入了長樂的口中,時南絮終究是俯身,細細吻去了他緊閉的眼尾的淚,口中是眼淚的苦澀滋味。
時南絮用錦帕細細擦乾淨他臉上的淚。
起身時,終究還是輕輕地道了一聲。
“是我的錯。”
話落,時南絮看向了門外站著的身影,他已經看了有一會了,想必也早就中了庭香散,隻是強撐站著罷了。
白衣勝雪,眉眼溫潤,想來這就是那傳聞中的魔教教主墨瑾,與畫像上分毫不差。
倒是與自己想象中凶神惡煞是個反派的魔教教主有些不同。
時南絮莫名覺得此人有些陌生又熟悉,但這念頭不過一閃而過,也就未曾在意。
墨瑾的手裡還緊握著武器,想必是來追殺自己斬草除根的,倒是難得的符合劇情走向的一個人了。
時南絮居然還覺得有些欣慰。
墨瑾怔怔地看著她,似是沒有想到自己會中招,張口想要說什麼卻沒能說出來。
為了防止第二個劇情點再出什麼差錯,時南絮俯身跪下,握住了他手裡的梅花鏢抵在了自己的喉間。
托定痛散的福,刺下去的時候,時南絮倒是沒感到疼,而且怕一擊死不了,她早在製定痛散的時候加了足量的穹烏,足夠毒了。
時南絮生怕這魔教教中如原書中一般殘忍,會讓自己死前遭受痛楚。
溫熱的血濺在了墨瑾如玉的臉上,是滾燙腥甜的,染紅了他如雪的衣裳。
跪在地上的墨瑾抱著漸漸無了生息的少女,望著殿中的泥胎木佛,神情有些空蒙茫然。
蠱人無常人六感和念欲,亦不會哭。
可墨瑾抬首望著那樽安然坐著的佛像,卻覺得慈悲的佛落下了淚,悲憫地看著這殿中血色,刺得他眼前霧氣朦朧。
那還未來得及說得出口的話這才輕聲說出來。
“你可知,我早就不想殺你了。”
在失去意識的時候,時南絮聽到係統的提示音時總算是釋然地歎息了一聲。
[任務者生命體征消失,確認狀態.....確認完畢,任務完成,正在脫離世界.......]
南德元年,由東廠督主江慕寒服侍長大的少帝登基。
然而就在滿朝文武以為他不過是想要個傀儡皇帝,成為把握朝政的奸佞權臣時,江慕寒毅然決然請辭歸隱,縱然少帝萬般挽留也無果。
史官記載其攜兄長江念遠隱居山野,不問世事,史冊寫下龍陽二字。
後人皆猜測其似有龍陽之好,卻被後來督主之墓旁出土的督主夫人之墓推翻此論。
拂去塵埃,其墓誌銘隻有二字——吾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