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盛衰無常, 史冊載之
文帝天資聰穎,懷仁慈之心,在位十餘年, 史稱仁厚之治,然......後宮無後早逝。——後世論壇所記。
做皇帝並不是一件快樂的事,但自幼時起, 身邊所有的人都將皇宮裡坐著的那位奉為君主,於是他也就明白了, 這一國之君大權在握, 想要什麼便都會有了。
陸君辭本不叫陸君辭, 小字也不叫照雲。
他是武安侯葉家的幼子, 有一個很柔軟悅耳的名字,本名叫葉溫言,小字叫阿寧。
因為據娘親所言,他初誕生之時, 不曾高聲哭泣,而是以笑示人,所以起了個柔軟好聽的名字。
寧一字, 便是希冀他往後不求榮華富貴,平安一生便足矣。
阿娘和阿爹青梅竹馬, 相識相知而後婚配, 可是阿爹封侯後, 一切就變了。
驍勇善戰的阿爹在南疆戰場上遇到了一個明媚的姑娘, 小時候的他見過這個姑娘, 穿著和中原人完全不像,頭上頂著銀頭冠,行走時銀片相擊便會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響。
班師回朝後, 阿爹對阿娘說了很多話,但陸君辭記了一輩子的,還是最後那段話。
“兮柔,你我自幼一同長大,你應當知曉我心中所想........”
母親是個柔善的性子,從不與人爭辯,可那是陸君辭頭一回看到那般溫和的阿娘紅了眼,搖著頭說她不知曉。
於是阿爹跪了下來,抱住了娘親的雙腿,“兮柔,我這一生循規蹈矩,而後按照祖母的叮囑迎娶你進門,從未遇到過這般明媚的姑娘........”
二十餘年的情意,在他口中,成了循規蹈矩,按照祖母的叮囑,多可笑。
京城裡的名門閨秀,如今的武侯夫人依舊維持著純善溫和的模樣,驀地笑了起來,可陸君辭看得真切,阿娘眼中蒙著一層淚光。
“夫君想要將那位姑娘迎進府中嗎?側室如何?”
阿爹說不可,道那位姑娘性情剛烈,定是不願的。
坐於交椅上的娘笑得更加柔和了,“那夫君覺得抬為平妻如何?”
武侯猶豫了半晌,算是勉強應了。
於是在那位南疆的姑娘抬進侯府的當夜,阿娘吊死在了正房中,留下一紙書信,說她親手將正妻之位讓給這位姑娘便是了。
在陸君辭的記憶中,娘親性子軟和了一輩子,這大概是她這一生之中,唯一做的一件如此強硬剛烈的事情。
娘親去了後,京中都傳這武侯寵妾滅妻,就連昏庸的皇帝也裝模作樣地訓導了他一番。
那年的武侯葉家幼子,不過四歲。
陸君辭是不明白的,明明白日裡,娘親還將新打好的長命鎖,仔仔細細地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笑著說她的小阿寧一定要平平安安長大才是。
可為何,就這般離了他去呢?
連頭也沒回。
阿娘不在了,這世間唯一會護著他的人也就不在了。阿娘在世時,阿爹會抱著說小阿寧性子乖巧軟和,定能長成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
然而阿娘不在後,阿爹便會屢屢變了臉色,罵自己當不起這武侯之子,合該一頭撞死才是。
但陸君辭從未在意過,因為他正是靠著這副可憐的皮囊,才能博得祖母一絲憐惜,得以逃過繼室毒手勉強活下來。
阿娘說的不錯,阿爹急功近利,往後若是不謹慎些,定要生出許多事端。
在爭奪儲君之位的時候,葉家站錯了位置,惹來重振的東宮一支清算,捉住了錯處滿門抄斬。
抄家這日,尚還年幼的他抱著娘親的牌位,安安靜靜地佇立於簷下,看著府中狼藉一片,額上還覆著白色的綢帶。
這般鎮定安靜的孩子惹來了太子青眼。
於是葉侯府的小公子葉溫言已然死了,他就這般莫名其妙地被選中成了太子之子,隨了皇姓,名為陸君辭。
初見到那眉目溫和的東宮太子,陸君辭想著,這以後便是他的新阿爹了嗎?
他曾經在侯府中也略有耳聞對方的事跡,京城裡曾盛行的那句除卻君身三重雪,天下誰人配白衣,說的便是太子。
太子待他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壞。
自被接入東宮,便沒有人管過他。
陸君辭隱約也知曉緣由,因為他畢竟是背叛過太子的侯府裡的幼子。
不過是太子內心純善,不曾同他這麼一個孩子計較。
可陸君辭心中還是感激不儘的。
因為太子將阿娘的墳從荒蕪的山崗裡遷回了阿娘的家裡。
給阿娘遷墳日子正是清明陰雨時節,京城的雨下得粘稠濃密,像蛛網般令人難以呼吸。
遷墳的宦官說這陰雨紛紛的日子,需得以金玉之物壓棺,但這壓了棺材的東西說到底沾了死人氣,通常是會一同掩埋入土的。
站在墳前的孩童靜默無聲地站了許久,從自己頸上取下了阿娘去世那日留給他的長命鎖。
新墳的細土一層層覆上,眼看就要將那隻長命鎖蓋住。
一直安安靜靜的陸君辭恍然夢醒,掙脫了拉住他的宮人,躍入坑中將細土挖開,緊緊地握住那枚長命鎖。
宮人說這玩意兒不吉利。
陸君辭不曾說話,可心裡想著,這裡頭裝著阿娘祝他一世平安的美夢,如何能算得上不吉利?
到後來龍庭門兵變之後,他就這般莫名其妙地被推上了皇位。
東宮裡的許多人都告訴他,他會成為一國之君的。
可陸君辭從未在意過,他隻想如阿娘所說一般,平平安安地度過一世便夠了,然天命總是喜歡這般弄人。
他本以為大權在握,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可不是這樣的。
半生冷落無所依的少年於那年秋日遇上了溫柔如水的夫子。
秋葉零落,正好落於她鬢發間。
也落在了年少的皇帝心間。
陸君辭本以為夫子是擔憂男子之心善變,所以不曾信過他,於是就想著將手中大權儘數交由她。
待到她成了這朝中女帝,多少人陪在她身邊,都是無妨的。
可她不要。
她說她什麼都不要,隻要他留在這深宮囚籠裡,做一世明君。
明明當年七夕夜帶他逃出這深宮的人就是她。
為何呢?
為何偏偏就是他呢?
不知何年除夕夜,醉了的少帝捧著那方缺了角的硯台,在看到硯台下一直壓著的那張泛黃的書信時,淚眼婆娑地蜷縮於座上,哭得好不傷心。
伺候在一旁的宮人不敢言語,也不敢勸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