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城。
趙瑒將聖旨奉上。
濮陽邵打開看來, 歎息一聲。
他上前扶起趙瑒道:“將軍之名,朕早有耳聞,今將軍歸順, 朕必不會薄待。”
趙瑒不肯起, 淚流滿麵道:“陛下,我趙瑒萬死之身, 唯有一個乞求, 願陛下能放太上皇趙岑一馬。他癡癡傻傻, 留他一命,於陛下的江山不但無礙,還能收攏周國舊臣之心。”
濮陽邵歎道:“朕素來以為,趙異此人昏庸無道。未曾想他竟能有此決心,朕心中亦覺欽佩。他既禪讓於朕, 他的父親朕必厚待之。”
“來人啊, 朕親自前往, 收斂屍骨, 厚葬帝陵罷。”既逼死了趙異,死後的麵子工程還是要做做的。
本想走完禪位流程,再殺了趙異, 如今鬨這麼一出, 史書上的惡名是少不了了。活著的人更重要, 他要親自去接小憐回來。
濮陽邵的大軍入了綏城。
相比當初攻破紹京, 血流漂杵, 進綏城就顯得安寧許多。
但濮陽邵並未放棄戒心, 精銳的騎兵開道,綏城將士皆放下武器,繳械投降。
行宮內, 林笑卻換了一身素白衣衫,趙岑問他為什麼要穿喪服,林笑卻道:“天太黑了,白的顯眼。”
趙岑落著淚,茫然地說他也要穿。
換完了白衣,趙岑指著摘星閣說,火快熄了,要燒光了。
摘星閣獨立於其他建築,為了防止火勢擴大,開始澆水救火。
沒澆幾下,下起大雨來。
林笑卻站在庭院中沒躲。趙岑問他為什麼不躲雨,會發燒的,會像火一樣燒起來。
趙岑拉著林笑卻走到了房簷下,他捂著胸口,說他心裡好疼,疼得快受不了。
兒子不出來,太淘氣了。
林笑卻不顧臟汙,坐在台階上,雨水滴落下來,繼續砸他身上。趙岑躲在房簷下,看到一隻蜘蛛,往常他一定會嚇得大叫,可今天他隻是呆呆地問:“小蜘蛛,你看沒看見我的兒子。我那個壞兒子,不知道躲哪裡去了。”
林笑卻抱住了自己,雨淋得他有些狼狽。
濮陽邵來到的時候,林笑卻已經在發抖了。雨水好涼,砸得人心直顫。
濮陽邵顧不得其他,立即下馬來,闊彆半年,他終於尋回了小憐。
濮陽邵解下披風,裹住林笑卻,將他抱了起來。
林笑卻抬眸望見是他,並無言語。
濮陽邵撫上他臉頰,多種情緒交融,一時之間竟無語凝噎。
濮陽邵側過頭去,不讓小憐發現自己的脆弱。
他會是她的丈夫,他會無堅不摧。
濮陽邵抱著林笑卻來到摘星閣廢墟,將領們隻從裡麵尋回一具燒焦的屍骨,有人疑慮這不是真的趙異,但盤問下人後,又找不到疑點。
那麼多人看到趙異來到摘星閣,下人又抬了這麼多酒,不是他還能是誰。
趙岑傻傻地跟來了,見到那具屍骨,不知怎的就止了淚。
他走過去,蹲下來,戳了戳屍骨,傻笑:“兒子,原來你在這裡,你也變成小花小雲了。”
小花小雲是不會說話的,所以他的兒子也不能說話了。
趙岑回過頭找兒媳婦,兒媳婦成了戰利品,在彆人的懷裡。
他眼淚刷地落下:“兒媳婦,你看,兒子去陪小草他們了。那匹馬會開動的,他們要去浪跡天涯。”
林笑卻的眼淚驀然落下。
濮陽邵抬手,擦拭小憐的淚。半年足夠發生很多事,濮陽邵甚至做好了小憐已經懷孕的準備。
趙岑回過頭來,繼續看兒子。兒子的手攥得很緊,他不知道兒子到底想攥緊什麼。
趙岑試著去掰,又怕直接掰斷,大雨仍然落著,攥著的紅繩與頭發早就在掌心成為灰燼,和他的皮肉一起,跟著摘星閣成為廢墟。
這身焦骨,哪還能看出原本的模樣。
趙岑看不到兒子的眼睛,看不到他的鼻子,看不到他那叭叭的嘴,趙岑要走進廢墟裡,把兒子的眼睛、鼻子、嘴全都撿回來安好,像木偶一樣,掉了就撿起來,安上去,兒子就能變回從前的樣子,雖然壞,雖然說著很多他聽不懂的話,可那才是他的兒子,這具烏漆麻黑的焦骨才不是他的兒子。
這一場冬獵,一直獵到了夏天,一點兒都不好玩。兒子不是獵物,不該是獵物。
趙岑被人攔住了。
趙岑癡傻道:“我要進去找我的兒子。”
將士歎了一息。
林笑卻推了推濮陽邵,從他懷裡下來了。
他拔了一士兵的劍,濮陽邵疾呼道:“小憐!”
林笑卻含笑:“我不是小憐。”
少年的聲音讓濮陽邵愣住。
林笑卻提起劍,濮陽邵急道:“不管你是誰,先把刀放下來。人死不能複生——”
林笑卻含淚斬下了自己的發,他再是無心,見了趙岑如此,也不由得落下淚來。
林笑卻扔了劍,攥著自己的頭發,走到趙異屍骨前蹲下,他像過去趙異牽他一樣,牽上趙異的手,大雨之中,趙異緊緊攥著的手打開了,林笑卻將頭發放到他手中合攏。
“趙異,你做了一回英雄,”林笑卻道,“前塵往事已了,投胎去吧。”
林笑卻緩緩起身,雨中擦了下淚,走到趙岑麵前抱住了他:“趙岑,那裡麵沒有你的兒子。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離我們還有很長很長一段路。終有一日……會重逢。”
……
趙異的屍骨收斂下棺。
林笑卻一頭長發終及肩。
寢殿內,燈火輝煌。濮陽邵吹滅了幾盞。
他看向床榻,道:“半載過去,物是人非,小憐竟變成了少年。”
濮陽邵笑了一下:“你一直在騙我。”
“啞巴、女子,不能表達,柔弱無助。”濮陽邵笑著闔上了眼。
他緊蹙著眉頭,好似有刀收刮心腔。
“我不在意男女,可我不能容忍欺騙。”濮陽邵睜開眼,解下佩刀扔了過去。
“自儘罷,陪你的趙異去。我願意給你個痛快。”
林笑卻望著佩刀,緩緩抬手撫上去,還沒碰到刀鞘,濮陽邵就將刀一腳踹開。
他悲問道:“你當真打算自儘!”
林笑卻笑:“我隻是瞧著這刀鞘好看。”曾經他有一把鑲滿了寶石的刀鞘,不知到最後那刀鞘會是怎樣的結局。
濮陽邵望著林笑卻,咬牙抑製:“想自儘,不可能。你會說話也好,省得我以後瞎猜。”
他上了床榻,撫上林笑卻的頭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當真夠狠心,留了那麼久,一刀斬斷。以後,這釵環是再也戴不上了。”
濮陽邵說到此處,竟似哽咽般低沉。他的小憐,他懷中的小憐,隻是一場夢。現在,夢醒了。
那麼多的釵環,那樣好看,小憐會為他生兒育女,他會帶著妻子回到故土,會告訴娘,他擁有一個家,他的妻子不會說話,但她很好,很好。
濮陽邵抱住了林笑卻:“你一開始就不該騙我。你不該親手給我造出一個夢來,又親手毀之一旦。”
濮陽邵掐住了林笑卻的臉頰:“小憐,不,你不叫小憐。”
“我該叫你什麼,趙異的男寵,還是孌童。”
林笑卻垂下眸,並不答。
濮陽邵笑:“你寧願做一個玩物,也不願做我的妻。小憐,我會用對待玩物的方式對待你。想死,沒那麼容易。”
濮陽邵推倒了林笑卻,要脫他的衣裳,林笑卻躺在床上道:“濮陽邵,你也不過如此。”
濮陽邵笑:“我本來就是個北地蠻子,你們漢人不都瞧不起我這粗鄙。我學你們的文化、禮儀,想得到你們的認同,可到最後,我在你眼裡,依舊是那個蠻子。我成全你,做你目光中的我。”
林笑卻笑了起來,濮陽邵問他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