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兄說這話的語氣太隨意了,隨意得好似他們很熟,其實拋開那些夢和上回在佛堂送玉墜,他們還挺生分的,崔寄夢臉又紅了,好在有帷帽遮著,她聲音還能裝得淡然:“好的。”
可謝泠舟卻清楚地看到,她的頭埋得更低了,手也絞在一塊。
他虛虛握拳,拇指摩挲著食指的關節處,極輕極慢,像在夢裡拂過最柔軟脆弱的地方那般。
她再這樣心虛,他真的會克製不住,帶著她去偷點什麼。
為掩人耳目,兩人換了輛小一些的馬車,上車後,崔寄夢垂頭坐在角落裡,埋著頭頗像隻鵪鶉。
“去西市要好一會,戴著帷帽,不會悶麼?”謝泠舟頗無奈。
確實是挺悶的……
崔寄夢心說,可隔著一層紗,她會自在些,這馬車狹窄,大表兄身形高大,坐在對麵有種無形的壓迫感。
她極力縮成一團,好不讓腿離他太近,否則總有錯覺,下一瞬會被捉住雙腳,拖過去……
崔寄夢更不敢看他了,抱緊雙膝,狠狠咬了自己下唇一口。
後來一路上表兄都在閉目養神,她放鬆了些,悄悄掀開帷帽一角。
可剛掀開,就見對麵人嘴角揚起了一瞬,崔寄夢忙放下手,繼續端坐。
她不明白,他明明沒睜眼,為何能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西市到了,循著雲鷹查到的消息,他們在一處商鋪裡找到那位胡商。
謝泠舟開門見山:“可有醉春風?”
那胡商已年過半百,一雙深碧色眸子卻熠熠生輝,見是一對年輕男女,明明彼此生分,卻一開口就要醉春風。
他還是頭回遇到這種事,撚撚胡子:“公子說笑,這東西我們可不敢賣。”
“是麼。”謝泠舟掏出兩錠金子,“我們不買藥,隻想問個消息。”
商人嘴咧得快到耳邊了:“醉春風不易得,五年才能釀出一小瓶,但消息嘛,應有儘有,貴客想知道什麼?”
“二十年前中秋前夕,有人曾在你這裡買過醉春風,你可還記得?”
“醉春風不是想買就能買的,沒有熟人介紹,連哪裡有貨都不知道,因為這玩意不是尋常貨物,我自然每一筆都記得很清楚!”那商人翻出一本小賬冊,“咦,我瞧瞧啊,啊……上麵記著那姑娘嘴嚴得很,一直沒說是誰派來的,隻是她耳垂有痣,極小的一顆痣,細眉細眼的。”
他麵露難色,“就這麼多了,都過了二十年,人是不是還活著都另說。”
崔寄夢蹙起眉,她也知道隔了二十年再查難於登天,隻是難也要去查,難道真要讓阿娘到死也無法自證麼?
頹喪時,謝泠舟拍了拍她肩頭,聲音很溫和:“彆擔心,還有辦法。”
他問了胡商關於買藥人的年紀及樣貌特征,以及說話措辭等,問得很細,好在那商人先前多少記下來一些。
二人回到馬車上,謝泠舟將方才所問梳理過後,細細告訴她,末了道:“我們分頭查,回去後你問問管事嬤嬤,當年皎梨院的下人裡可有這樣的女子,我派人在府裡其餘各處查。”
崔寄夢點了點頭,但心裡卻沒底,謝泠舟見她如此,又道:“若問不出來,也彆怕,我自有彆的法子。”
“好。”她頓時安下心,仿佛隻要有他在,什麼都不必擔心。
若真僅憑她一人之力,隻怕查不出什麼,但長公主殿下說過,大表兄手底下養了不少暗衛,各個身負絕技,崔寄夢心中再度升起希望,她摘下帷幔,對謝泠舟投以感激一笑:“多謝表兄相助。”
那雙總是閃躲的眸子終於敢直視他一回,謝泠舟眸光微動,伸出手揉了揉她發頂:“好孩子,這是我分內之事。”
他很自然,崔寄夢竟不覺有異,隻覺得像是一位好兄長在關心妹妹。
馬車駛離鬨市,經過一段窄路,忽然猛一顛簸,崔寄夢被大力撞向對麵。
“啊……”崔寄夢驚呼。
幸好謝泠舟及時伸手接住了她,可她的唇卻直直撞上謝泠舟的下巴。
崔寄夢惶然瞪大了眼,猛一往後仰頭避開,可大表兄以為她這是沒扶穩要摔倒,扶著她後腦勺的手用力把她按回來。
比撞上他下巴更難堪的事發生了。
她撞上了他的唇……
兩個人都始料未及,驚訝得忘了抿緊嘴,雙唇就這樣毫無阻隔地嵌合,如同榫卯嚴絲合縫,連牙齒都相互磕上了。
好痛……
那一刹,崔寄夢眼底冒出淚花。
不僅僅是痛,更是因為錯愕,雖說在夢裡,他的唇無所不在,更過分的也有過,可那畢竟是夢,並不作數。
從未想過會有一日,和大表兄如此親密,崔寄夢僵住了,身子紋絲不動。
她就這樣愣愣地,以這樣近的距離,怔怔瞪著眼與謝泠舟對視。
鼻尖都快頂到一起了。
大表兄似乎也很錯愕,扶著她後腦勺的手下意識動了動,卻在無意中把崔寄夢按得離他更貼近了。
這……!
崔寄夢腦子裡一片空白。
她像往常吃驚時那樣,習慣性地張了張嘴唇,可她忘了自己如今正和大表兄唇齒相貼,她這一動……
好像二人是有意在接吻。
更糟的是,她清楚地看到,謝泠舟瞳孔猛地縮了縮,也和她一樣下意識地要閉上嘴,卻忘了二人的處境。
同樣的錯,兩人都犯了一次,隻不同的是,崔寄夢是嚇呆後無意識的。
但謝泠舟不是,他很清醒。
和夢裡一樣的情形,卻是截然不同的感覺,軟得不可思議,還有一股淡淡的茶香,不知是她的還是他自己的。
他就這樣與她對視著,將錯就錯,明晃晃地再次動了動唇。
就在他打算按住她後腦勺繼續索取時,崔寄夢眼角倏然流下一行淚。
謝泠舟神智回籠,意識到這並非是夢裡,對她這樣保守謹慎的姑娘來說,與他在無意中親吻已是要命的大事。
他鬆開了她的後腦勺,但另一隻手依舊放在她肩頭,啞聲道:“失禮了。”
崔寄夢還在愕然間,杏眸含淚,無措地睜著,雙眼茫然地看著他,不敢相信這一切,怎麼會這樣……
她這算是和大表兄,接吻了?
唇上似乎沾染了他的氣息,牙齒也在隱隱作痛,有些麻。
可是接吻不是男女兩情相悅才會做的事麼,她和大表兄隻是表兄妹,隻是不留神磕碰到了,一切還可以挽回。
他應當不會因此怪罪她。
崔寄夢倏地清醒過來,要從他身上起來,卻見大表兄垂著眸在走神,手仍扶在她肩頭,神色如常,耳根卻發紅。
他會不會是生氣了?
崔寄夢含著淚道歉:“對不起……表兄,我……我不是有意的。”
聲音跟細絲一樣,帶著哭腔。
她掙紮著要離開,隨即感覺謝泠舟穩住她肩頭的手用力收緊,她衣襟也隨著他的力度略微移了位,露出玉墜的繩子。
謝泠舟醒過神,要錯開目光,但就像有一根線牽引著要他看向那裡,即便他沒看,僅憑夢裡的回憶,也能想象到那玉墜被擠在中間的模樣,隨著馬車顛簸來回磨蹭,與夢裡彆的時刻重疊。
有個瘋狂的念頭。
夢裡大都是在佛堂和臥房,馬車倒未曾有過,他很好奇她會是什麼反應,會不會把頭埋在他頸窩,不敢麵對……
可她的肩頭在抖。
時機尚未成熟,此時唐突隻會嚇跑她,謝泠舟鬆開手,又是雲淡風輕正人君子模樣,仿佛方才一切都不算什麼:“是我沒扶好你,表妹沒事吧。”
“我沒事……多謝表兄。”崔寄夢腦子裡一團亂糊,迅速坐回原處,不必猜也知道她這會臉一定紅得跟熟蝦一樣。
後來一路上她都不敢抬頭。
下馬車前,沉默了一路的謝泠舟忽然囑咐她,“此事應快刀斬亂麻,回去後儘快查查皎梨院可有這麼一號人。”
“好……”崔寄夢垂著臉點頭。
實在太膽小了,跟琉璃瓶一樣小心捧著都怕碎,謝泠舟隻得溫聲寬慰:“彆多想,那不過是尋常事。”
有了他這句話,崔寄夢心裡的內疚便少了大半,安慰自己不過是意外。
且方才經大表兄提醒,她全副心思又放在了阿娘的事上,回到皎梨院後,崔寄夢立馬找了管事嬤嬤詢問。
嬤嬤思忖一番,無奈搖頭,“皎梨院的婢女都生得出眾,沒有細眉細眼還生得黑黃的,小姐問這個作甚?”
“沒什麼,就是偶然聽外祖母聊起當年阿娘的事,大概是外祖母記錯了。”
可惜詢問後徒勞無功,崔寄夢隻能寄希望於謝泠舟,以至於夢裡都惦記著。
二人仍在車上,謝泠舟忽然說:“查到一個可疑之人。”
崔寄夢大喜過望,他卻遲遲不往下說,反問:“表妹想空手套白狼?”
“那……你想要什麼作為交換。”她其實猜到了,卻不敢直說。
謝泠舟淡淡看她:“湊近些。”
崔寄夢湊了過去,他的手扶上她的腰,低聲問:“表妹能給什麼?”
她定定看著他,有個荒唐衝動的想法,這是在夢裡,表兄不會怪她。
於是湊了過去,獵物向豺狼自我獻祭一般,輕輕貼上他的唇。
可沒一會,獵物反過來按住了豺狼,瀕臨乾枯的藤蔓,用儘全力纏住粗壯古鬆,貪婪地從中攫取生命力。
次日清晨,崔寄夢睜開眼。
外頭采月和摘星在輕手輕腳地忙碌著,準備著侍奉她起床。
崔寄夢手在榻上摸索了會,臉一陣潮紅:“采月,給我拿杯水……”
要命,聲音也像被浸濕了。
“小姐喝水前,不妨先漱個口吧。”采月端過來一杯水,看到一隻柔軟玉臂從帳中伸出,她竟想起酥軟一詞。
小姐真美,僅僅伸個手都能叫人浮想聯翩,女子看了尚且心動,換做二少爺,還指不定如何呢。
可得護好小姐,她暗想著。
接著崔寄夢接過茶盞時,采月竟覺得她的手好像軟得在發抖,想起昨夜聽到她說的夢話,更是哭笑不得。
她還記得崔寄夢幼時那些糗事,每次小姐夢到被夫子打,醒來都會嚇哭,邊哭邊比劃著說:“那戒尺那麼粗,那麼長,簡直比祖母的拐杖還可怕!”
叫人心疼又想笑,采月笑著搖了搖頭:“小姐昨夜又夢到被夫子用戒尺打啦?這回豈不是比胳膊還大個?”
紗帳裡的人沉默了,好一會才輕輕嗯了聲:“我昨夜說了什麼夢話?”
“記不清了,隻記得您在討饒,聲音裡還帶著哭腔,說什麼夠了麼、放過我吧、求您了,一猜便是夢到夫子了。”
崔寄夢蹙眉,戒尺在腦中揮之不去。
她一狠心,故意把溫熱茶水倒在腿上,輕輕呀了一聲:“采月姐姐,我不小心把茶水扣床上了……”
語氣還挺輕鬆,好像水灑了反而解決了什麼大煩惱般,采月又笑了:“不礙事,小姐起來吧,婢子來收拾。”
她掀開簾子,見崔寄夢漲紅了臉,手指圈著自己的細腕,似在丈量什麼,頓時哭笑不得:“我的好小姐喲,快起來吧,現在沒有什麼夫子了。”
到前院請安時,謝泠舟沒來。
崔寄夢鬆了口氣,請過安往回走,在假山附近撞見一位似曾相識的少年。
少年左右張望確認無人後,壓低聲說:“公子在佛堂等您。”
鬼鬼祟祟的,好像她和大表兄是私會般,崔寄夢故作坦然:“多謝小哥。”
忐忑地到了佛堂,書房的門大敞著等她,謝泠舟正提筆寫東西,見她進來擱下筆:“查到一個可疑之人,不過。”
他頓住了,崔寄夢亦頓住了,呆呆立在書案前,甚至往後退了一步。
夢中車簾搖晃,她一直哭著求他,謝泠舟卻咬著牙:“不夠。”
可雖然這話是他說的,醒來後她卻有同樣的感受,想索取更多。
這在以前,從未有過。
在大表兄跟前回想夢境,甚至開始迷戀夢裡他同她做的荒唐事,這實在罪過,崔寄夢強行抽回思緒。
而後在她狂亂的心跳聲裡,聽到謝泠舟說:“與當年姑母的貼身侍婢很像,那侍婢名朱蘭,除了膚色黑黃細眉細眼,其餘都對得上。”
崔寄夢大大舒氣,不僅因為事情有了眉目,更因為大表兄沒有說出和夢裡一樣的話,和她索要報酬。
謝泠舟又道:“明日我還有彆的事,後日上午在琴館等我,待我忙完接你一道去,切記,不可擅自行動。”
“我一定準時到。”崔寄夢欣然答應,埋頭朝他道謝,“多謝表兄!”
她不敢抬頭,因而未發覺謝泠舟目光裡毫不掩飾的情愫。
他看著她垂下的睫毛,表妹睫毛纖長微翹,每當她緊張時,長睫便會不住輕顫,真像扇動的蝶翼。
昨夜夢裡,亦是如此。
隻是昨夜的夢與從前不同,是他做的沒錯,但似乎與她也有關。
莫非當他們同時做夢時,若對方也有意識,可以乾涉另一個人的夢?
但也隻是他的猜測。
思及此,謝泠舟眉峰微挑,語調很慢,似漫不經心,聽來卻又令人覺得相當意味深長:“僅僅是多謝?”
“就沒有彆的回報?”
他話方說完,就看到崔寄夢蝶翼似的長睫不住地顫,隨即猛地掀起。
她愕然望著他,手攥著裙擺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