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夢裡的對話猶在耳邊。
崔寄夢錯愕地立著, 恍如回到夢中,杏眸裡蒙上水霧。
直到瞥見謝泠舟冷玉一般的手,那雙手實在好看, 像白玉觀音不容玷汙。
眼前的表兄並非夢裡的表兄, 斷不會對她做出夢裡那些事。
他隻不過隨口說說。
意識到此事,她頓覺無地自容:“聽說表兄喜歡琴, 我那有架好琴, 我、我馬上就回去取,表兄稍等!”
緊接著,也不管謝泠舟說的是什麼、她答得是否牛頭不對馬嘴, 朝他行了個大禮後, 一溜輕煙似的逃出了佛堂。
謝泠舟垂睫笑了笑,手抵在唇邊,拇指觸到唇角,觸感和昨日錯吻時有幾分相似,卻不能讓他像昨日那樣為之心悸。
他無可奈何地笑了:“膽子真小。”
可膽子越小, 他越想欺負。
崔寄夢逃出佛堂,才想起自己哪有什麼好琴,上回長公主殿下倒是答應送她一架,可她最終沒收。
用大表兄母親所贈的琴報答大表兄,哪有這種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報恩?
她正苦惱著,瞧見附近一棵巨大古樹, 粗壯枝乾上纏滿了藤蔓, 乍一看相依相偎, 再一看像是蚺起的青筋。
崔寄夢臉色更不好了。
做夢時光陰不會流逝,馬車一直在顛簸著往前,大概過了很久, 久到明明夢裡不會累,她卻不住地求饒。
藤蔓被澆灌得重現生機,卻因靈氣過剩癱軟得要從古樹上滑落。
崔寄夢匆匆拔腿,遠離那株古樹,走著走著才發覺走錯了路,眼見著快走到大房,她記起長公主說的話。
大舅母雲氏和阿娘曾是既生瑜何生亮般的關係,她心有疑慮,索性往大房拐,正想著要以什麼借口到訪。
謝迎雪恰好從一側小徑跑過來,看到表姐很是高興。
“寄夢表姐!”
甜甜的一聲叫喚,聽得崔寄夢心都化了,柔聲問:“表妹要去哪兒啊?”
謝迎雪興衝衝道:“去佛堂,找大哥哥!我想讓他幫我看看我這回新養的小貓是不是貓妖變的!”
說著看到表姐變了神色,謝迎雪記起大哥哥說過打賭的事不能告訴彆人,便說:“不過迎雪想先和表姐玩耍!表姐願不願意隨迎雪去看看我的小貓兒?”
崔寄夢莞爾:“當然願意。”
到了院裡,雲氏外出不在,隻有位嬤嬤抱著隻狸花小奶貓,邊給它洗澡,嘴裡還念著:“哎喲,乖哦,洗完澡今晚就可以在小姐榻上睡了哦,彆動哦……”
崔寄夢想起先前的事,疑竇叢生,笑著同嬤嬤道:“迎雪表妹先前還說過,嬤嬤您說把小貓帶上床睡,夜裡會夢見貓兒變成人鑽被窩呢!”
謝迎雪變了臉色,說不出話來。
“啊,怎麼會呢!”老嬤嬤接過話,樂嗬嗬道,“小小姐大概是做夢了。”
“啊對!”謝迎雪絞著手指,“那不是嬤嬤說的,是迎雪自己做噩夢了,記錯了。”
老嬤嬤笑眯眯看著她:“難怪小姐先前那麼喜歡那隻小白貓,後來就突然送人了,原來是做那樣的夢了。”
崔寄夢察到端倪,蹲下身在謝迎雪耳側悄聲問:“表姐來猜一猜,那件事其實是大表兄和迎雪說的,對麼?”
“啊?”謝迎雪瞪大眼,擺手否認。
崔寄夢笑得更溫柔了,神秘兮兮道:“大表兄都告訴表姐了哦。”
謝迎雪徹底懵了,將崔寄夢拉到屋裡,把來龍去脈說來,說完略有不忿:“大哥哥明明叫我萬萬不能說出和他打賭的事,尤其不能告訴表姐,他自己卻不守信,這不公平,我也要和彆人說出去!”
童言無忌,卻讓崔寄夢慌了,竟沒想到就算旁人知道頂多也隻會以為謝泠舟在逗妹妹玩,並不會覺得他們二人有苟且。
她忙心虛地和謝迎雪解釋:“大表兄的意思是,打賭是表兄發起的,他可以說出去,但迎雪不可以。”
謝迎雪一想認為有理:“那表姐可不可以……忘了方才迎雪說的?”
崔寄夢篤定點頭:“那是自然。”
此刻她麵上平靜,心裡卻亂成一團,一個猜測隱隱浮出水麵,也許先前的種種不是她的錯覺,大表兄沒有什麼讀心術。
會不會,他們做一樣的夢?
那些迷亂的夢境宛如被畫進一本冊子裡,一陣大風吹來,書頁嘩啦嘩啦從眼前翻過,每多回顧一頁,想到大表兄也會看到這些畫麵,她的腿就軟上幾分。
謝迎雪看到表姐麵色潮紅,但神色很不好,整個人也脆弱得好似風吹就要倒下,之前就聽說這位表姐身子骨弱,以為崔寄夢是又病了,跟著緊張起來:“表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扶你進去歇歇?”
“啊……表姐沒生病,隻是突然想起有件頂頂要緊的事沒做。”崔寄夢同謝迎雪匆匆道彆離去。
往皎梨院走回要經過佛堂,但崔寄夢心亂如麻,哪還敢靠近佛堂半步?
她繞了遠路,邊走邊思索,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她喜歡聽戲文,曾聽說起過亡者托夢、還有未卜先知夢到尚未發生之事,甚至夢到前世的故事。
可是那些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難不成她上輩子和大表兄曾是一對戀人,隻因孟婆湯沒喝完才會做這樣的事?
崔寄夢雖迷信,但這個念頭一出,她自己也啼笑皆非。
可這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表兄也知道這些夢境!還找謝迎雪試探過她。
不,他甚至親自試探過。
崔寄夢頓了下,想來上回他說在夢裡吃過櫻桃糕並不是無心的玩笑話,而是有意說的,目的是什麼?
試探她?還是撩撥?
想起那冷肅的麵龐,她否認了後者,大表兄是正人君子,怎會撩撥未來弟妻?
況且他不是另有所愛麼?
可他若真是克己守禮的君子,為何會親手給未來弟妻戴上玉墜?
崔寄夢將藏在衣服裡的玉墜取出,低頭端詳許久,得出一個結論。
大表兄應當也為這個夢困擾,因而才沒有拆穿,還要給她玉墜辟邪。
心裡霎時冷靜了下來,伴隨著一陣空落落的感覺,崔寄夢妥善把玉墜放回衣內,暗想著興許玉墜不夠,改日得去佛寺拜拜。
但眼下當務之急,還是先去查查大表兄所說的可疑之人。
先前以為隻有自己做夢時,崔寄夢好歹能強裝鎮定,可一想到謝泠舟也知道,她連麵對他的勇氣都沒有。
她做不到和大表兄一道出行。
興許先前她就錯了,和她有婚約的是二表兄,她應該求助於他的。
崔寄夢蟄身往二房去,到了二房,下人們說謝泠嶼去了軍營裡,十日後方能回來,就連王氏和謝迎鳶也去王家探親了。
她隻好先回皎梨院,找管事嬤嬤問起那位叫朱蘭的貼身侍婢。
管事嬤嬤想了想,“朱蘭啊,是有這麼一位,原名叫玉朱兒,本是大小姐的貼身侍婢,但隻當了兩月,後來因為偷了東西,被小姐罰去灑掃了。”
“罰去灑掃……”
莫非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對母親記恨在心?崔寄夢又問:“那嬤嬤可知道她現下在哪個院裡?”
管事嬤嬤雖疑惑,但仍如實說來,“朱蘭現在可不在府裡,十年前就贖了身契出府謀生了,她兒子如今在衙門當差呢!”
一個時辰後。
崔寄夢帶著采月來到琴館,她想了想,自己一姑娘家貿然帶著人上門不大妥當,若真是朱蘭害了阿娘,此人定然心術不正,她去了隻怕會有危險。
隻好來找師父幫忙。
但琴館掌櫃稱趙疏有要出門,得很晚才能回來,崔寄夢沒了轍,隻好同琴館掌櫃借兩個小廝充充場麵,又灌了自己五六杯酒,往嬤嬤說的地方去了。
采月哭笑不得:“小姐,酒雖能壯膽,但喝多了會腦子不清醒的。”
崔寄夢放下酒杯,頗有些視死如歸:“不礙事,我酒量好。”
時下世家子弟無論男女皆喜宴飲小酌,但她明明酒量極好平日卻不碰酒,是因怕自己喝多了會失態無禮。
不過與惡人打交道,還要什麼禮節?
崔寄夢平靜道:“先去西市。”
她們去了西市,給了些銀子,讓那商賈隨她去指認指認。
那商賈滿臉困惑,他認出這是昨日那位女郎。但有些不對,昨日那位嬌滴滴、怯生生的,今日這位有些冷淡疏離,舉手投足依舊端莊,但並不拘謹。
想來是小姑娘在心上人麵前裝柔弱,胡商笑著應了下來,幾人到了管事嬤嬤所說的杏枝巷,在一戶人家前停下,崔寄夢淡聲吩咐小廝:“叩門。”
一個小丫鬟出來應了門,她印象裡主家並沒什麼富貴親戚,而眼前這位姑娘無論容貌還是衣著打扮,都不像普通人,氣度更是從容不迫,她頭都不敢抬,謹慎問道:“貴人可是要找人?”
崔寄夢問她:“玉朱兒可是住在此處?”
小丫鬟一頭霧水:“我們家中沒有姓玉的人啊……”
話說一半,從身後傳來一個溫和的婦人聲音:“是哪位貴客找玉朱兒?”
崔寄夢抬眼,見一位約莫四旬衣著樸素的婦人從內走出,婦人麵容和善,笑容和煦,連眼角的皺紋裡都藏著笑意。
這笑在看到崔寄夢時僵在了麵上。
“大……大小姐?”玉朱兒瞪大了眼,竟像是見到鬼魂,驚慌地連連後退。
又細看了兩眼,發覺很不一樣,大小姐更清冷,眼上也沒痣,更何況那位舊主已死去多年,她還在佛寺為她點了長明燈。
換做往日,崔寄夢是會被這張和善老實的臉迷惑,但玉朱兒驚恐的反應讓先前的猜測有理可依,她的目光倏然淡了,緩步上前:“或許我該喚朱蘭?”
玉朱兒不知所措,為奴為婢多年,即便如今是自由身,見到通身貴氣的人還是忍不住腿軟,她想也許這就是兒子平日嗤諷的奴性,這奴性像一種治不好的隱疾,讓她無比痛恨,又不得不被病痛控製。
她深深無力,畢恭畢敬垂下頭:“敢問貴人來家裡,可是有事?”
崔寄夢並不回答,回身望了望胡商:“勞煩您認一認,可是此人?”
見到胡商那刹,玉朱兒瞠目結舌,胡商則欣喜:“對!就是這位夫人!”
離真相又近了些,崔寄夢想起阿娘,手不自覺顫抖,她蜷起手,指甲緊扣手心好竭力平複,想著繞彎子隻會給玉朱兒可乘之機,不如攻心,趁她慌亂時套出些話。
便學著印象裡阿娘那般,走近一步,淡聲發問:“當年便是你給我下的醉春風?”
此言一出,玉朱兒癱坐在地。
這真是大小姐投胎來索命了,不……不可能!青天白日哪來的冤魂,便是冤魂也不該來找她!
“貴人莫、莫要冤枉人!我是本本分分的老百姓,怎會害人!”
“是麼。”崔寄夢輕嗤,“本本分分的人怎會去買醉春風?”
玉朱兒慌了神,盯著眼前的少女說不出話來,看久了才發覺她的氣度和容貌同大小姐相差很大,這才猜出這大概是舊主之女,雖心虛,但想著指使自己那位貴人是她的長輩,她一小姑娘能拿自己如何?
便壯著膽子,奔到巷子裡,顫聲喊冤:“貴人莫要仗著家裡有權有勢就胡亂汙蔑人!我如今不是謝府的奴婢!除了官府,沒人能隨意冤枉我!”
這一哭喊把街坊鄰居都惹來了,玉朱兒平日與鄰裡交好,又總是一副老實人模樣,而崔寄夢麵色不豫,還帶了婢女和小廝,自然更像是仗勢欺人。
同為小老百姓,自然生出來同仇敵愾之意,皆為玉朱兒抱不平:“就是!有本事去衙門讓官爺斷案,這不欺負人嘛!”
崔寄夢瞥見玉朱兒麵上閃過一絲慌張,知道她大概也怕鬨上官府,其實她更不願把事鬨大,於阿娘身後名聲不好。
她的目的是和謝氏眾人證明阿娘當年確實是被下藥,而非不自重自愛。
隻要先誘使玉朱兒承認阿娘是被下藥,旁的事大概也會容易很多。
她語氣平和了些:“我有人證,不怕鬨到官府去,但您未必承受得起這個後果,我隻想還長輩一個清名,隻要您到府上,在眾人跟前作證舊主是被人所害,而非品行有虧,我可以既往不咎。”
玉朱兒似乎被說動了,然而她想起身後還有那位貴人,倘若自己說了出來,那位貴人會不會追究她?
可真報官,她怕對兒子不利。
雙方陷入僵持,彼此都在賭,周遭看熱鬨的更是叫囂著要報官,已不再是單純抱不平,更想看看最後真相會是如何。
崔寄夢一臉坦然,玉朱兒卻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在此緊要關頭,卻生了變故。
那胡商一聽真有人要去報官,也變了臉色,壓低生對崔寄夢道:“貴客,賣醉春風本就冒著大風險,我又是胡人,若是報官,這……哎!”
他說完一甩手,將幾錠銀子交還崔寄夢:“這一趟沒幫上您的忙,這銀子我也不收了,姑娘告辭!”
胡商匆匆離去,玉朱兒鬆了口氣,不無得意,仍討饒道:“貴人,我是本分人,絕不會害人啊!定是有誤會!求貴人回去再查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