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茫然 表妹為何見了我就逃?(1 / 2)

廳內落針可聞。

眾人皆屏氣凝神, 等著答案。

謝泠舟回身看了崔寄夢一眼,她渾身緊繃著,連下顎都在咬緊。

這種模樣, 在夢裡那種時刻會激起他更凶狠的肆虐, 可眼下他隻覺難受。

若非顧及眾人在側,甚至想伸手去把她眉間蹙起的褶皺撫平。

謝泠舟不動聲色收回目光, 再次掃向玉氏,玉氏不敢與他對視,而是看向崔寄夢, 隨後一字一句, 說出了一個名字。

廳內眾人嘩然, 就連謝泠舟也有一瞬的訝異,崔寄夢更是震驚得連連往後退,喃喃道:“不、這不可能……”

玉氏看她的眼神裡原本有怨懟,很快變為戲謔, 甚至摻著些幸災樂禍:“小姐不願信, 因為那是你的親人,但貴人們想想, 為何崔將軍會剛好出現在園子裡?如果那是湊巧, 那他明明和彆人有婚約, 為何會願意在大小姐求歡時迎合她?大小姐中了藥, 崔將軍可沒有, 這一切難道不巧麼?”

崔寄夢定定看著地麵,回想阿娘和阿爹相處時的細節,阿娘總是冷淡疏離,而爹爹則好哄賴哄,爹爹戰死後, 阿娘卻不掉一滴淚,甚至在得瘋病時還對著爹爹牌位痛罵道:“崔衡你這個混賬!”

種種跡象,似乎都與玉氏所言吻合。

所以,爹爹才是給阿娘下藥的人?

那她算什麼?

阿娘當年發病時想掐死她,也是因為怨恨爹爹毀了她的人生麼……

“表妹。”

身側有人輕聲呼喚,把崔寄夢從那些長得無邊無際的白綾和哭聲中扯離。

她茫茫然看了他一眼,一雙眸子沒有焦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謝泠舟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轉過身,冷著臉將雲飛身上佩劍拔出。

即便不確定玉氏所言是真是假,但是誰都可以,唯獨不能是崔將軍。

否則受傷害的隻會是崔寄夢。

劍尖直指玉氏咽喉,語氣越發寒涼。

“你在說謊。”

玉氏瑟縮著,出於骨血裡畏懼權貴的本能不敢看他,但笑得卻十足的瘋魔:“公子真好笑!我為何要說謊?”

謝泠舟手中的劍一點點逼近玉氏,劍尖直指其咽喉,冷聲道:“因為你知道崔將軍已死,無法自證,但倘若崔將軍想求娶姑母,以崔將軍當時的風頭,豈用得著下藥?若我沒猜錯,支使你的人就在京陵,有權有勢且拿著你的把柄。但那人可以威脅到你,我照樣可以讓你及你的家人痛不欲生。”

玉氏麵目扭曲,笑得狂放:“家人?哈哈哈,我有什麼家人!我為家人著想,他們卻一個二個賣了我換好處!他們愛死死愛活活,我管不著!最好公子叫人把他們折磨得生不如死才快活!我害了大小姐,我知道閻王爺不會放過我的,但我沒必要說謊,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都與我無關了,我這輩子都活成這樣了,死了跟活著有什麼不同?”

說罷猙獰一笑,大力往劍尖衝!

眾人始料未及,本以為玉朱兒多少會貪生畏死,因而才選擇利誘,好問出幕後之人,誰知她竟如此瘋魔?

血噴射開來,謝泠舟迅速收劍,擋在崔寄夢身前,阻隔了她的視線。

玉氏瞪著眼倒在地上,當即斃命。濃稠的血腥味充斥滿屋,眾人紛紛背過身,抬袖掩鼻。雲飛見多了血,倒也從容,當即喚來人將玉氏抬出去,收拾現場。

他望向主子,隻見謝泠舟官袍被染得越發的鮮紅,眼底都映著血紅的顏色,好比蓮台上的觀音沾染血色成了魔。

雲飛略微詫異,主子最愛潔,以他的性子,換做平時是會躲開的,但方才那一瞬間,他卻故意擋在表姑娘身前。

且玉氏不過一無權無勢的婦人,若按公子平素的手段,定會換個更利落的法子,絕不會是像今日這樣與之周旋。

好像在顧慮旁人對他的看法?

這實在不像公子的作風。

對於公子的心思,他猜中了七八,想到在長公主府那日,趙昭兒失落離去的背影,一時不知該是喜是憂。

廳內很快被拾掇如初。

謝泠舟一貫衣冠整齊,即便此時嫌惡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褪去外袍,隻是掏出帕子擦拭了雙手。

一直旁觀的謝蘊蹙眉看著兒子,早就知道這孩子有反骨且分外冷情,如今見他渾身是血卻麵不改色,更顯出幾分其母年輕時的傲然散漫,一時心情複雜。

如今皇族和門閥平起平坐的局麵改變,皇族漸漸收攏權力,今上有意打壓幾大門閥,而底下想坐收漁翁之利往上爬的家族更是伺機而動。玉氏如今並非謝府奴婢,其子亦有官身,威逼的做法易落人把柄。

玉氏的話尚且真假難辨,但謝泠舟為顧全崔寄夢顏麵,選擇質疑並繼續逼問玉氏,這倒與謝蘊不謀而合。

他目光指向玉氏之子和那中年男子,問謝泠舟:“這二人你欲如何處置?”

那父子倆皆神色大變,朝謝泠舟投去如出一轍的諂媚哀求。

謝泠舟並不看他們,想到方才那人肆無忌憚打量崔寄夢的目光,壓下眸子冷道:“謝寄品行不端,一個旁支的庶子,仗著謝氏名頭在外作惡,若不從嚴處置隻會殃及謝氏,按族規,杖責一百。”

“至於玉鴻達,孩兒答應過他若配合問出真相,便會保其周全,玉氏雖死,但幕後之人並未查出,留著他還有用。”

其實玉鴻達品行不端,死不足惜,但留著他,若身後另有其人,可做魚餌。

謝蘊頷首,沉聲道:“謝寄我自會命族中旁支處置,至於玉鴻達和餘下事宜,你看著辦,但切記不可走旁門左道,你今日當眾將玉氏威逼來府上,又不慎將人逼死,雖師出有名但易授人口舌,此過不得不罰。”

謝泠舟不以為意,但仍道:“是孩兒考慮不周,自願認罰。”

說罷自行往祠堂走去,經過崔寄夢身邊時,瞧見她神情怔忪,想出言安撫,顧及人多眼雜,最終什麼也沒說。

按他往日對謝蘊陽奉陰違的做法,定不會像今日這般畏手畏腳。原本有彆的籌劃,之所以要她等到明日,是因有關鍵之處尚未查明,但崔寄夢不知出於何種緣由,竟不等他便擅自行動,導致計劃生變。

得到雲鷹傳來的消息後,他擔心她的安危,從衙署匆匆抽身趕去。

他不願讓她涉及人世險惡,更不願讓本就畏懼他的人更怕他,便未將具體籌劃儘數告訴她,這怪不得她。

好在她沒事。

在此之前,他曾派雲鷹監視玉家,在其後院搜到多個寫著“謝寄”的人偶,且玉朱兒不時會跟蹤此人,猜測是與此人有深仇大恨,便將人綁來了備用。

聽到玉氏一番瘋言瘋語後,謝泠舟得知她過往經曆,又根據其子玉鴻達長相,判定謝寄當是侮辱玉氏的人,並且是她的心結。

便想以此為誘餌,誘使她說出幕後之人,隻是他沒想到她會指認崔將軍。

不對。

謝泠舟停下來,他是關心則亂了,聽到玉氏說出崔將軍時,隻顧著關注崔寄夢感受,卻忘了方才有個可疑之處。

他吩咐身後的雲飛:“你私下去查個人,但要小心,切莫打草驚蛇。”

雲飛應下來,然而聽到公子要他去查的人是趙夫人時,他難免震驚。

公子為何會懷疑趙夫人?

若真是她,昭兒小姐該如何立足?

“屬下遵命。”雲飛拱手道,同時存了些僥幸,趙夫人和善可親,教出昭兒小姐這樣知書達理的姑娘,定不會是心思歹毒之人,隻希望是公子判斷有誤。

正堂內。

因謝老夫人從不乾涉兒子管教長孫,即便有意見,也不會當著孫子的麵質疑兒子,因而在謝泠舟走後,她才揉著額角無力出聲。

“玉氏之死,是她自己做賊心虛,死有餘辜!大哥兒縱然用了些手段,也事出有因,我謝氏要是還怕區區一個婢女,算什麼世族!再說,要不是大哥兒,隻怕我到死都不知道,阿芫當年竟受了這等委屈……”

說到這,謝老夫人終於克製不住,手撐在椅子扶手,捂著眼痛哭出聲:“我兒命苦啊!要不是遭人陷害,也不會失身嫁去邊陲守寡!更不會早早沒了!”

她越說越痛心疾首,艱難站起身來,仰麵看著虛空,拐杖用力敲擊地麵,對著空氣質問:“我說女兒不願嫁,定是有苦衷的,可你偏偏要逼著她嫁過去!說什麼禮教!禮教抵得過孩子的命麼?她那般好的一個孩子,還那麼年輕,一根白綾就結束了自己的命……”

老夫人控訴著亡夫,一口氣提不上來,身子搖搖晃晃,又倒回椅子裡。

離她最近的趙夫人大驚,忙上去攙扶:“母親……姐姐最孝順了,您這樣,姐姐若知道了,也會難過的。”

謝老夫人哭得更哀痛了。

崔寄夢低頭默然立著,她知道外祖母難過,也替母親難過,又不免茫然。

不管真相如何,阿娘當初不願意嫁給爹爹是事實,起初外祖母及祖母甚至崔謝兩家,也都不待見這樁婚事。

那麼她呢?

作為這樁婚姻的附屬品,是否除了爹爹,再沒彆的人期待她的降生?

現在就連爹爹,也有可能是指使玉氏下藥的人,那麼她這個孩子,之於母親,是否如同玉鴻達之於玉氏?

是六指之人多出來的那截小指,相伴而生,但切了會痛,留著刺眼。

眾人都在手忙腳亂安撫謝老夫人,並未有閒暇去留意崔寄夢,她也知道此時自己不該顧著自個矯情,收斂起心神,欲上前幫忙照顧謝老夫人。

這一切被雲氏看在了眼裡,她欲言又止,最終隻囑咐她:“阿夢,你身上沾了一些血汙,快回去換身衣裳罷。”

這兩日發生的事太多,崔寄夢也想一個人靜靜,在采月陪同下回了皎梨院。

沐浴時,她呆呆看著上空,忽然閉上眼,身子往下一挪,將自己埋入水中,直到快憋不住氣時,才從水裡冒出頭。

如此反複,用這種近乎自我懲罰的方式,崔寄夢才能從舊事裡抽離。

可冷靜過後,才記起自己竟然在巷子裡對大表兄那般冷淡,還當著眾人的麵扇玉朱兒耳光。

對於玉朱兒,崔寄夢倒不後悔,她隻後悔沒有多扇幾下為阿娘解恨。

可那是當著眾人的麵,尤其長輩們都在,她不免忐忑,他們會不會覺得她毫無閨秀風範?尤其是大表兄。

她抓著頭發,再次把頭埋入水裡。

泡了許久的溫水浴,中途還靠在浴池邊上小憩了會,睜眼後,殘存酒勁已散。

沒了酒意,崔寄夢又開始瞻前顧後。

阿娘的清白總算得到證實,至於旁的,謝家會派人去查,無論幕後之人是爹爹還是另有他人,至少阿娘不必再蒙受汙名,此事算是對阿娘有了交代。

那麼她自己的事呢?

早些時候她顧不上為她和謝泠舟一道做的那些夢羞恥,但這會靜下來了,一想到他,崔寄夢隻覺得心口都在發脹。

像有什麼在用和夢裡一樣令人眩暈的力度,吮掉她和她的理智,溫熱的水漫到身上每一處,她有些恍惚,以為身在夢裡,禁不住從嗓子眼裡溢出聲音。

自己竟在懷念夢裡的感覺,崔寄夢被嚇到了,紅著臉手忙腳亂地起身。

這一夜她雖未做夢,但睡得很不安穩,整個謝府一片平寧,可眾人都心頭皆籠罩著一股無法言明的情緒。

長房裡,謝蘊書房的燈徹夜未息。

雲氏中途過來給夫君送了一杯茶水,也沒多說便要離去,他們一直都是這樣,相敬如賓,各儘職責,並不過多乾涉對方。

“窈娘。”謝蘊叫住了雲氏。

雲氏回過頭:“郎君請說。”

謝蘊頓了頓,“當初堅持讓清芫嫁入崔家,我和父親……是不是做錯了?”

若不是他們堅持,妹妹或許不會早逝。對這位自小在莊子裡長大的妹妹,謝蘊倒沒什麼特彆的感情,且他素來理性,謝清芫自戕的行為在他看來並不明智。

可如果那是他間接導致的呢?

謝蘊喉間一哽。

雲氏望向窗外:“此事皆因那旁支庶子作惡致玉氏妒忌主子而起,清芫的確可惜,隻是此前公爹和郎君並不知內情,那媚藥又是如此離奇,竟連大夫都瞧不出來。”

謝蘊扯了扯嘴角,雲氏一貫明哲保身,他早就料到她會這樣回答,況且無論她如何作答,他的處事原則都不會變,謝氏也正因為治家嚴謹,才會昌盛至今。

偌大一個家族,如一輛巨大車駕,豈會因為車內一個軟枕壞掉而改變方向?

隻一想起妹妹中了藥卻百口莫辯,無法自證,素來冷硬的心腸就一陣鈍痛。

二房這邊,則沒那麼冷靜。

謝老夫人年事已高,因悲悔過度元氣大傷,謝執和謝泠嶼還在軍營裡忙活,估摸著接到消息後很快就會回府。

但王氏此刻顧不上夫婿兒子,她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回想先前對小姑子的惡意揣測,心中愧疚萬分。

隨之想起寄夢那孩子逼問玉氏的模樣,真有幾分像小姑子年輕時候,隻是她沒想到,那兔子一般的孩子,氣急了也會打人。

畢竟將門之後,倒也不奇怪。

王氏還記得當年她本喜歡溫雅的男子,隻因在秋狩時親眼見崔將軍引弓射箭,五官俊朗利落、眼神堅定帶著勢在必得的矜傲,從此她開始對武將改觀,後來才會對謝執一見傾心。

但眼下立場不同,她一心記掛著兒子的將來,便忍不住顧慮,寄夢那孩子柔順乖巧的樣子,會不會是裝出來的?

倘若真是那樣,那這孩子心思也忒深沉了,阿嶼那般一根筋的性子,成婚後準得被拿捏得死死的。

正胡思亂想著,院中一陣響動,原是謝執回來了,王氏急忙起身,可還未下床,外頭就安靜了下來。

謝執竟宿在了西廂?

王氏想著他定是得知妹妹被人陷害的消息心裡難過,披上外衫去了西廂。

一開門,濃重的酒味傳了過來,王氏掩著鼻子,走到榻前。

謝執高大的身子正蜷成一團,像隻受傷的獵豹,她心裡一軟,對夫君生出一種帶著母性的溫柔和憐憫,半臥在榻邊,伸手在他後背拍了拍。

“郎君,我知道你難過……”

話還沒說完,謝執轉過身來,定定看著她,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樣,看得王氏連話都忘了說。

夫妻二人沉默地對視著,謝執忽地往她的方向挪近了些,手臂一扯,待王氏反應過來時,已被抱在懷中。

這個擁抱用儘全力,頗有不管不顧的架勢,儘管王氏已過了情竇初開的年紀,麵對夫君的親昵,心中仍會漣漪微動。

今晚的謝執好像受傷的猛獸,十分需要撫慰,王氏伸出手,回抱著夫婿。

她一直以為謝執是個武人,性格剛硬,也不會哄人,從未知道,夫君也有這樣迷路孩童般脆弱又柔情滿溢的時刻。

夫妻二人靜靜相擁著,王氏聽到謝執低低的一聲呼喚,以為在喚她,勉強分出心神,湊近些去聽,隨即僵住了。

“阿芫,阿芫……”

夫君喊著這個名字,狂熱而執著,挾著壓抑到極致的深情。

卻不是在喊她。

清晨,謝執睜開眼。

“嘶……”

他腦中一片混沌,揉了揉鈍痛的額角,模糊的片段依稀閃現,隨即像縷青煙一閃而逝,無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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