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泠舟剛說完, 胸前一陣痛。
崔寄夢重重戳了他一下:“我有說是你想的那種事麼,表兄好的反省呢?”
從前都是她把他的話想歪,換來他一句調笑, 如今反而對調了。
謝泠舟笑了笑,睜開眼, 眼底恢複清明:“正在反省,是我想入非非,所以表妹要說的是什麼事?”
崔寄夢躺了下來,將另一條被子拉過來,把自己裹住以顯示她絕對沒有那般想頭,這才道:“趙姨母的事, 我們要如何查, 她不在京城,怎麼辦呢?”
謝泠舟轉過身:“你有主意麼?”
她想了想:“我原本想先旁側敲擊, 問問外祖母可有收到祖母的信, 但如今一想, 大抵是沒有的,必定被截了下來,若直接問祖母, 隔牆有耳, 被趙姨母的人知道了反而打草驚蛇。”
謝泠舟頷首:“在理, 那要如何?”
崔寄夢攏了攏被子, 讓自己舒舒服服的:“表兄可否先幫我查查趙國公府或謝家有沒有極擅模仿筆跡的人, 當然, 信極可能是那位李姓門人謄抄的,咱們著重先查他,若沒線索再查旁人, 能省些事,表兄說可以麼?”
“那表妹可有想過如何查李門人?”
崔寄夢被問住了,祖母那封信上隻說了家事,若是不知情的外人,看到信並不會覺得不妥,那李門人既然藏著信,多少知道一些內情。
“咱們先查查他和趙姨母有何淵源,要不要趁趙姨母不在,找人假扮她的人去詐那門人?”
謝泠舟輕輕笑了,笑得她心裡沒底:“表兄笑什麼,我的法子很蠢?”
“表妹這法子不錯。”他攬過她,“我笑是沒想到。”
崔寄夢撐起身子來,半趴在他胸膛上,隱有薄怒:“沒想到什麼?”
謝泠舟斂下笑意,正色道:“當初不甚熟絡時,以為表妹是個乖巧正直的孩子,沒想到你這般狡黠。”
崔寄夢不服氣道:“彼此彼此,當初我也以為表兄是正人君子。”
“不過……”她再度陷入困惑,“查信件好歹有真憑實據可以入手,阿娘中藥的事已死無對證,要如何揭穿呢?”
謝泠舟隔著被子拍了拍她後背:“兩件事之間定有牽扯,隻要先查出信件,屆時中藥的事便也昭然若揭。”
又商議了會,窗外夜色已所剩無幾,崔寄夢心中有了數,這一夜又是議事,又是雲雨,實在累壞了,正好這幾日外祖母說天寒地凍她老人家不願早起,放話讓他們不必請安,她放心地任由困意席卷自己,沉沉睡去。
崔寄夢一直睡到晌午。
醒來掀開紗幔時,發覺謝泠舟端坐在她的妝奩前,不知在寫些什麼,身上衣裳換了一套,當是中途回了沉水院。
室內微冷,他又穿的是冷色的東方既白色袍子,愈顯清冷周正,和昨夜同她繾綣廝磨的青年哪像是一個人?
崔寄夢的勇氣隻有在暗處時才勉強夠用,這會日頭一照,她又害羞起來,捂住帳子,隻露出一張臉。
“表兄,您怎麼在這?”
聽這疏遠的口氣,是想把昨夜的事賴掉,謝泠舟笑笑:“我怕你醒來周遭無人,又想賴賬,忙完後便趕來了。”
這話說的……好比她是那流連花叢的風流浪子,而他是被她采摘的那一朵,特地找上門求她負責。
崔寄夢正了正神色,紅著臉道:“表兄你大可放心,我並非言而無信之人。”
“好,我放心。”謝泠舟應道。
他在裡頭,采月和摘星不敢進來,無人服侍崔寄夢穿衣,幸好采月方才已將更換的衣裳放在床邊。
他很自然地拿過衣裳,替她穿上,不大熟練地係著繁複的帶子。
剛係好,侍婢說雲鷹有事,謝泠舟掐了崔寄夢的臉一把,回了隔壁。
雲鷹正要翻牆,見他進來,忙小跑著過去:“公子,那薑公子傳信給您。”
“這麼快?”
謝泠舟凜眉,想必是有要事且關乎他們所查案子,否則不會在次日便傳信,他吩咐雲鷹:“備車。”
馬車上,謝泠舟手擱在唇邊思忖著,昨日和薑辭相見時,他隻顧著拈酸吃醋,倒是未曾留意到一個奇怪之處。
那少年的容貌似曾相識。
薑辭,江……
謝泠舟琢磨著這一姓氏,忽地將手放下,劍眉緊緊蹙起。
到了約見的茶館,稍候片刻,從外走入一清秀少年,確認周遭無異樣後,才閃身進了雅間內,朝裡頭的公子拱手:“謝公子,臨時約見,多有叨擾。”
謝泠舟起身見禮:“薑公子相邀,某榮幸之至。”
薑辭低著頭,似乎不大習慣與人離得太近,並未落座,隻雙手抱劍戒備地站在窗前,大概是想隨時保留退路。
謝泠舟目光在少年眉眼間停留良久,直到這張清冷倔強的麵容同故友那稚嫩的臉稍稍重疊,這才收回視線,開門見山道:“公子姓氏,羊女薑或水工江?”
薑辭聽出他多少有些試探之意,少傾,亦問:“謝公子希望是哪一種?”
謝泠舟抬眼:“自然是後者。”
薑辭鬆了一口氣:“公子為何要卷入此番渾濁江波中,不應明哲保身麼?”
謝泠舟沉默了許久。
指l尖屈緊又鬆開,答非所問:“崔寄夢可知道你是女子的事?”
薑辭瞳孔微縮,淡漠的雙眼微微眯起,拇指下意識用力捏住劍柄:“公子說笑了,在下是如假包換的男子。”
但她那一瞬間的細微表情已足夠謝泠舟懷疑,明麵上不拆穿她,隻問:“江公子家中兄弟姐妹可還在?”
薑辭長睫猛地顫動,旋即低聲道:“家中……隻剩我一個。”
聞言,謝泠舟亦是怔忪,本以為薑辭還活著,說不定其他也還在,但世事終不能十全十美,他緘默許久,無聲歎息。
薑辭又問了方才的問題:“公子還未回答我,為何會涉入此事?”
謝泠舟看著她一身男裝,上次原本薑辭是想同他談一談的,自可惜被三殿下的人打斷了,他不禁懷疑——
莫非她和三殿下有淵源?
看著眼前清秀的少年,謝泠舟驀然想到三殿下苦尋的那名俊秀護衛。
然而三殿下明確說過,他要找的人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少年,總不能是擔心他撬牆角才有意隱瞞?
不大可能。
謝泠舟笑了笑:“當初涉入此事,是受一位貴人相邀,我原以為那位貴人或許同你有些淵源,如今想來應當不是。”
薑辭亦隱約猜到他說的貴人是誰,隻是斷沒想到,那人一貫不務正業,也會會查這些事情?
幸好謝泠舟發現她是女子,反倒誤打誤撞,打消了他的疑慮,她此生是再也不想見到那人了,“即便那位貴人與我同一立場,但我身份忌諱,不得暴露,還望團哥兒看在往日情麵幫忙遮掩。”
熟悉的稱呼叫謝泠舟恍若回到少年時,想到三殿下那過剩的好奇心,亦覺不妥:“有消息你同我聯絡便好,身份的事,我會替你瞞著。”
薑辭朝謝泠舟一拱手,鄭而重之地作揖:“多謝。”
她拿出查到的東西:“這是我從趙國公處搜到的密信,你看看。”
謝泠舟接過密信,麵色微變,薑辭解釋道:“趙國公當初是趙家最不起眼的一個嫡子,卻在十年前一朝起勢,起初我以為他是靠謝相這位老丈人幫襯,沒想到,他背後的人是王家。”
她猶豫了會:“可是趙國公畢竟是你姑母的夫家。”
謝泠舟收起密信:“無礙,我正好有筆賬要和這位姑母算算,至於這信,我會轉交身後貴人,有了信上所說線索,一切就好辦了。”
薑辭神色倏然凝重:“但我取信時已打草驚蛇,你我需趕在趙國公動手前截住他,因而我才急著試探你立場。”
她的身份隻能躲在暗處,剛剛查到的那些東西若能經由謝泠舟和他身後的貴人之手,一切便會順利許多。
謝泠舟點頭:“此事交由我的人去查便可,你若不放心,可跟著我的人一塊去。”
“好。”驟然峰回路轉,薑辭岑寂的眼中也難掩輕鬆,“得虧有阿夢,不然你我兩方人不會那麼快能碰頭。”
若沒有崔寄夢這層關係在,她不會知道此前在江左暗中查她的人竟是謝泠舟這邊的,又不知他立場,隻怕早已和他的手下打過好幾次了。
謝泠舟卻以為她另有所指,稍思忖片刻,道:“抱歉。”
薑辭起先沒明白,半晌一揮手,淡道:“無礙,你我也生不出什麼男女之情,我由衷喚你一聲兄長,如今有了阿夢在,往後見麵,你得敬我一聲義兄。”
她開玩笑時,便有了些當年灑脫的樣子,謝泠舟笑了笑。
二人並無多少舊可敘,薑辭不便逗留過久,正要告辭,被謝泠舟叫住了,他猶豫稍許:“我的事,也望你替我瞞著。”
薑辭沒懂:“何事,瞞著誰?”
謝泠舟難得被問住了,故作平靜,隻回答後半句:“崔寄夢。”
薑辭手抵在嘴邊輕咳一聲壓下笑意,轉瞬又是那個清冷少年,“重逢那日阿夢就已知道我是女子,但並不知我真實身份,至於那件事,我也會瞞著她的。”
走前,她又同他確認:“那我以後方便見她麼?”
謝泠舟頷首:“她很擔心你,有機會我會帶她出來見你,屆時我暫時會假裝不知你是女子,隻說是故人,待時機合適再同她解釋。”
“成。”阿辭拱手離去。
後來謝泠舟獨自在雅間內坐了會,想起崔寄夢,抵住額頭頗為困擾。
昨日他不知薑辭是女子,糾纏著義兄不放時,她是否在心中暗笑他?
雲鷹進來了:“公子,可要回府?”
本以為謝泠舟會當即起身前往,畢竟方才他把公子從崔姑娘房中叫出來時,公子滿臉的不舍,誰料公子卻猶豫了,似乎沒臉見崔姑娘。
“不了。”
他的確無顏麵對她。
*
謝泠舟忙著派人查案子的時候,崔寄夢在皎梨院裡窩著,抱著貓虛度時光。
冬日裡無事可做,日子過得實在漫長,阿辭已許久沒有消息,謝泠舟最近亦很忙,她已好幾日未曾見過他。
大概是她運氣好,大表兄聽取了她的建議,派人假扮趙姨母的人,要暗殺李門人,當真問到了一些東西,眼下大表兄的人正暗中將那李門人扣押了下來,那門人倒也惜命,一聽他們要讓他出麵指認,老老實實待著。
這日請過安後,崔寄夢和謝泠舟一前一後往西院走回。
走到無人之處時,謝泠舟忽地湊近,她以為他要在外頭親熱,忙推開他:“外頭怪冷的,我們回佛堂吧。”
謝泠舟停下來,含笑看著她:“表妹,我不過是想說正事。”
崔寄夢噎住了,喃喃道:“我也往不正經處想,外頭確實冷。”
二人各懷心思回了佛堂,謝泠舟從身後抱住她:“我聽聞趙姑母日前已從青州啟程返京了,約莫年關抵京。”
“這麼快?”崔寄夢回過頭,“可當初趙姨母離京不正是為了避風頭麼?”
“也許是有家事吧。”謝泠舟淡道,“不過正好,如今她提早回來,正好清算。”
崔寄夢想到昭兒表妹,於心不忍,但想到阿娘,手不由得攥緊:“外祖母方才還說今年是頭一遭這麼齊整,我不舍得讓她難過,想待上元節後再議,且先過個好年,表兄覺得如何?”
佛堂書房內曆來不燒炭,謝泠舟低下頭,將崔寄夢整個人都裹在狐裘裡,隻露出一張臉:“那便依表妹的意思。”
崔寄夢身上披著狐裘,還被大表兄裹住了,身上暖烘烘的,她望向外頭,寒風呼嘯而過,刮得掉光了葉子的樹瑟瑟搖動,看著就冷。
不知道阿辭在外奔波怎麼樣了?
崔寄夢無聲歎了口氣,被這嚴寒的天給出賣了,歎出的氣成了看得見的白霧,慢慢消散在冷冽的空氣中。
謝泠舟瞧出來了,問她:“表妹可是擔心你那義兄了?”
自那日後,他似乎不再糾結她和義兄的關係,甚至偶爾主動提起,崔寄夢納罕於他態度轉變之快,但也是好事,她總算能光明正大地關心阿辭:“暫且沒有,隻是這般冷的天,劍握著應當也是凍手的,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忍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