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雙手枕到腦後,他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腦海裡是那張嬌怯又天真的臉龐。
他其實很想告訴她,這個世道遠比她想象中要險惡得多。
她一介弱女子,且還頗有姿色,隻怕還沒走出幾裡就被人吃乾抹淨。
可是人心都是逆反的。
許多道理從嘴裡說出來跟親身體驗過有著天壤之彆。
就像當初在叢林裡那般,他同她說過數次往前走會遭遇什麼,她充耳不聞,隻有去親身經曆過了才知道艱難。
而現在,他把她當成雨燕放走,就想看看她到底能飛多遠。
在床上翻來覆去,最終趙雉還是臣服於自己的私心,差人去追那隻飛走的雨燕,至少在她跌落的時候能兜住。
辦完事回來後,趙雉重新躺回床上,有一瞬間的錯覺,他此刻的行為很像一個操碎心的老父親。
想到此,他無比嫌棄自己。
明明可以光明正大使手段,卻偏要暗搓搓。
待到天色徹底亮開時,黃皮子已經把梁螢送到了廣陽縣。
看著往來的人群,她一點都不覺害怕。
對於她來說,外頭的任何地方都比土匪窩舒坦。
她不喜歡那個與世隔絕的荒山野嶺,更不喜歡那種一眼就望到頭的人生。
說到底,她終歸沒有受過社會的毒打。
哪怕從京城奔波而來一路波折,總的來說也算遇到了貴人的,至少沒有性命之憂。
這種盲目自信是支撐她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勇氣。
趙雉知她脾性,便又像之前在叢林裡那般縱了她一回,再次給她試錯的機會。
包袱裡備得有商旅地圖,梁螢粗粗看了看,從廣陽前往蜀地要兜不少圈子。
她目前手裡有盤纏,並不怕折騰。
原本想租馬車,又怕被壞人惦記殺人越貨,便同其他人搭乘一輛牛車離開廣陽。
因臉上做過處理,倒也不會引人注意。
牛車上的幾人都是身著普通的平民,個個臉上麻木,眼裡看不到一點生機。
梁螢也沒說話,對周遭的一切非常警惕。
好在是一整天下來她行得還算順利,坐牛車加徒步走到下午申時,見有行人去附近的五裡廟投宿,便也跟了去。
現今外頭混亂,廟裡的主持心善仁慈,願意接納趕路的百姓落腳。
梁螢也去討了住宿。
寺廟裡供應得有齋飯,可供香客取用,價錢也便宜。
梁螢取了兩個粗糧饅頭果腹,不敢露財,怕招來禍患。
她住的地方是幾人宿的大通鋪,屋裡都是婦人,有的還帶著孩子,雖然有點嘈雜,卻讓人安心。
白日裡奔波了一天,夜裡睡得安穩,並沒出岔子。
翌日一早她就離開了五裡廟,備上一天的乾糧,繼續趕路。
起初梁螢想去弄匹馬來代步,後來細想還是作罷。
在戰亂年代馬匹尤為昂貴,太過招眼。
路上她籌謀光靠腳力不知得猴年馬月才能到蜀地,孤身一人到底不太方便,便想著到大一點的城鎮尋靠譜些的鏢局托鏢。
心中這般籌謀,卻偏偏事與願違。
晚些時候晨霧散去,天空隱隱有放晴的趨勢。
越往前走,官道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有商旅車隊,襤褸百姓,個個行色匆匆。
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身後傳來,人們嘈雜的聲音響起,梁螢本能避讓。
那隊人馬行得甚是囂張,途中有婦人被嚇得摔了一跤。
那小婦人孤身牽著兩歲的女娃受驚避讓,站不穩腳朝梁螢撲了過來,梁螢“哎喲”一聲,被撞得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子。
馬隊在官道上揚起陣陣塵土,梁螢皺眉掩口鼻。
身邊傳來女娃受驚的哭嚎聲,摔倒在地的婦人連忙爬起來安撫。
梁螢搭了把手,婦人連連賠罪。
她身量瘦削單薄,形容疲憊,衣衫襤褸,膽小又惶恐,對陌生人極其害怕。
見她獨自一人帶著孩子出行,梁螢隨口問了句,“孩子可有被撞著?”
婦人非常緊張自己的女兒,顧不得衣裳上的塵土,心疼地把她摟進懷裡。
仿佛想到了什麼委屈的事,再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對自家閨女喃喃自語:“都怪阿娘不好,阿娘沒本事……”
梁螢聽不清楚她說些什麼,但見母女倆狼狽,可見境遇不太好。
不過她並不是聖母。
在這樣的時代,眾生皆苦,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修行,她沒有渡人渡己的本事。
那婦人再次向她致歉,梁螢並未放到心上。
當時官道上還有不少行人,婦人估計是當地的,有人識得她,對她的處境頗覺同情。說她前不久死了男人,婆家嫌棄生的是閨女,便把母女趕出來了。
婦人沒有雙親,隻有一個嗜賭成性的兄長,去投奔無端多出兩張嘴,隻怕會被兄嫂嫌棄。
邊上的人們紛紛議論起來,梁螢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一路往前是長田鎮,途中那對母女有時候走在前頭,有時候落後,偶爾女娃也會哭鬨,婦人皆耐心安撫。
許是對女性天然的憐憫,梁螢對她們並無防備,抱著不招惹不理會的態度。
本以為這一路不會生出波折,哪曾想到了長田鎮時,她剛進鎮子就見那女娃眼淚汪汪哭嚎,婦人不知去向。
梁螢本不想理會,結果那女娃糊裡糊塗跑過來抱住她的腿喊娘。
梁螢頓時懵了,忙把她拉開,問道:“你阿娘去哪裡了,剛剛不都一塊兒的嗎?”
女娃回答不出個所以然,隻抱著她哭。
她的哭聲吸引了不少人看過來,搞得梁螢手足無措。
也在這時,消失的婦人忽然又哭又嚎地朝她們奔來,嘴裡胡言亂語嚷嚷“還我孩子”等語。
梁螢不想惹事,忙把女娃推出去。
那孩子卻死死地抓住她,哭嚎得更大聲了。
婦人猶如護崽的母狼上前爭奪,一個勁叫嚷還我孩子。
此舉引得不少人頓足。
當時梁螢並不慌張,冷靜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