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疑急得跺腳。
在場的人都知道趙雉的脾性,不敢多說。
趙老太望著自家崽欲言又止。
待他們匆匆收拾離開時,她終是憋不住了,眼眶有些濕潤,“兒啊……”
趙雉頓住身形,回頭看她。
趙老太緩緩說道:“你老娘就先逃命去啦。”
趙雉點頭,“阿娘先逃去罷。”
趙老太嘴唇嚅動,“你小子可彆忘了回來給我養老送終。”
趙雉抿嘴笑,“記下了,兒還要掙錢給你花。”
趙老太紅眼道:“記住就好,記住就好。”
趙雉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那時他的背脊挺得筆直,長身鶴立,好似一道永不折腰的標杆,渾身都充滿著力量,安定人心的力量。
黃皮子和李疑等人留下來護送女眷逃命。
李疑心中藏了惑,他原以為趙雉會拒絕奉三郎,哪曾想臨場變卦,著實令人費解。
“李疑有一惑不解,想請教王小娘子。”
梁螢做了個“請”的手勢。
李疑正色道:“李某以為賈叢安不值得救,不知王小娘子有何高見?”
梁螢嚴肅回答道:“賈叢安的命不重要,但他手裡的兵值得大掌櫃一戰。”頓了頓,“還請二掌櫃全力以赴保住老夫人,莫要讓他分心。”
聽到這話,李疑的表情頓時變得微妙複雜起來。
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眼前的女郎嬌弱稚嫩,卻有著超乎尋常的冷靜理智。
雪中送炭,隻為拉攏人心,從利益上來說確實值得一戰。
見他久久不語,梁螢問道:“二掌櫃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李疑搖頭,“走吧。”
此刻賈叢安身負重傷命懸一線,賈家的親眷皆在變故中喪生。
那朱進忠領著叛變的士兵取他首級,遠處的劉太守冷冷地看底下的人狗咬狗。
士農工商,不過是個私鹽販子,妄圖爬到他頭上作威作福,簡直是笑話。
他忍了那鹽販子許久。
一群烏合之眾妄想借江原造勢,也不看看他劉向是何人。
正如先前趙雉所言那般,縱使賈叢安有三千多英豪聚集,但不齊心,各顧各的,絲毫沒有凝聚力。
朱進忠挑撥數百人叛變打得他措手不及,再加之劉太守派官兵圍堵獵殺,那群聲勢浩大的烏合之眾一下子便潰敗得體無完膚。
城裡的百姓聽著外頭的廝殺哀嚎,皆被嚇得恐慌不已。
他們不敢外出窺探,隻能把自家的大門死死堵住,生怕遭遇飛來橫禍。
劉太守擅攻心計,並沒打算跟賈從安拚個魚死網破,他故意把城門打開,給受驚不願賣命的士兵留了一線生機。
倘若他關門打狗,這些人為求生存必然會拚儘全力,江原也會受損,並非他意。
有官兵在城樓上高聲大喊,告訴底下血戰的士兵,說城門大開,劉太守隻擒拿意圖謀害朝廷命官的賈叢安,其餘人既往不咎。
眾人一聽有生機可退,也不管真假,當即不再戀戰,一窩蜂往城門逃命去了。
一時間,賈叢安的部下死的死,逃的逃,哄亂成了一片!
劉太守的四兩撥千斤輕易瓦解了他的勢力,給他扣一個謀害朝廷命官的帽子,出師有名。
本以為那鹽商販子很快就能束手就擒,熟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趙雉帶領一隊人馬疾馳飛奔。
四十人身披盔甲,騎在膘肥體壯的戰馬上,手持長槍,以雷霆之勢朝圍攻賈叢安部下的官兵衝擊而來。
這些悍匪平日裡就乾著殺人越貨的勾當,又受嚴格的軍事化訓練,個個年輕氣盛,彪悍勇猛。
他們以錐形陣的排列方式朝官兵凶殘鎮壓,長槍所到之處,鮮血飛濺。
伴隨著驚恐的慘叫聲,這群好似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揮動著奪命長槍,打得官兵節節敗退。
忽然看到這麼一支精銳騎兵,城樓上的劉太守詫異不已。
他難掩震驚之色,自言自語道:“好一個鹽商販子,手下竟藏有這般悍勇之士!”
底下的四十名男兒委實厲害,他們進攻有條有序,采用的皆是兵法陣營,時而包抄,時而退守,時而突擊,所到之處,必死傷大片。
隨從看得著急,意欲差人放弓箭射殺。
劉太守卻生了惜才之心,想要留為已用,下令道:“活捉,給我活捉!”
就在趙雉等人浴血奮戰時,趙老太她們在奉三郎的護送下乘坐馬車逃離出城。
也幸虧城門是大開的,他們一行人跟隨逃跑的士兵出城得還算順利。
馬車顛簸得厲害,趙老太顛得骨頭都要散架了,還拚命喊黃皮子再跑快一點。
老太太非常惜命,一點都不擔心自家崽,反正那小子皮糙肉厚,能打能摔,忒耐造,她隻管逃命去,跑得越遠越好。
被顛簸得東倒西歪的女人們聽著越來越遠的混亂聲,個個都緊繃著神經。
待到周邊漸漸安靜下來,隻能聽到極速飛奔的馬蹄聲和呼嘯而過的風聲時,趙老太才長籲一口氣,說道:“我這老婆子已經許久沒像今日這般逃過命了,真他娘的刺激!”
這幽默的語氣把梁螢逗笑了。
也在這時,譚三娘慌忙道:“龔大娘暈過去了!”
趙老太連忙道:“趕緊探探還有沒有氣兒。”
譚三娘應道:“還有氣兒!”
趙老太:“那無妨,把她掐醒了也沒用,索性就這麼躺著,免得受罪。”
馬車一刻也不敢停息,隻能不斷奔跑。
奉家和趙家的女眷們坐在兩輛馬車裡,奔往那未知的前程。
直到天蒙蒙發亮時,他們才在一處山林裡歇腳等趙雉。
怕有追兵,眾人萬分小心,把馬車藏好,隱蔽在山洞裡等候趙雉的音信。
梁螢心裡頭七上八下。
這場混亂跟她初初穿越過來時一模一樣。
哪怕趙雉乾的是刀口舔血的營生,見慣了生死,她還是有些擔憂,那畢竟是要真刀真槍去廝殺拚命的。
眾人在林子裡等了近一個時辰左右,黃皮子才歡喜來報,說他們來了。
人們精神一振,梁螢攙扶趙老太去看情形。
果然遠遠就見一隊人馬疾馳而來,剛開始隻有一小隊護著一輛馬車,後來的人越來越多,足足有三百多人。
趙雉他們則在後麵斷後,以防追兵。
奉三郎連忙上前看賈叢安的傷勢。
他躺在馬車裡,前胸凝固著鮮血,隻粗粗包紮過,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氣息也微弱,情況很是糟糕。
人們小心翼翼把他抬下來。
奉三郎焦急握住賈叢安的手,喉頭發堵道:“賈老……”
賈叢安隔了許久才睜開眼,氣息紊亂道:“奉三啊,我隻怕……隻怕是不行了。”
奉三郎紅了眼眶,“賈老莫要說喪氣話。”
賈叢安虛弱地搖了搖頭,閉目道:“我熬不住了。”
也在這時,趙雉等人跟上了大部隊。
他們一路丟盔棄甲,以便馬兒跑得更快,趙老太瞧見自家崽,歡喜喊道:“秀秀!”
趙雉應了一聲。
他身上有血跡,顯然受了傷。
趙老太上前查看。
趙雉下馬走到她跟前,怕她擔憂,安撫道:“受了點皮肉傷,不礙事。”
趙老太情緒有些激動,“平安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奉三郎臨走前曾帶了不少跌打損傷的藥,士兵們趁著歇腳的空檔處理身上的傷勢。
作為此次營救的先鋒,土匪們多少還是受了些皮肉傷的。
也幸虧劉太守隻想瓦解,而非把人逼到絕路,他們才有機會帶著這群死忠逃出來。
賈叢安的三千多人,刨除叛變的幾百人和跟著逃出來的三百多人外,死的死,逃的逃,一夕間化為烏有。
辛辛苦苦幾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此刻賈叢安的心境悲涼不已。
不但把兒孫葬送在裡頭,獨留一個孤家寡人也命不久矣,委實可悲可歎。
曾經腰纏萬貫,在江原叱吒風雲的一個人物,頃刻間隕落,再無翻身之力。
雙重打擊徹底擊潰了他的求生意誌,再無一點鬥誌。
奉三郎親自替他包紮傷口,看著滿手血跡,亦是黯然。
另一邊的趙雉露出半截胳膊由梁螢給他纏粗布,她的審美向來偏好白麵書生那種,以前從不覺得譚三娘說的腰細腿長屁股翹有什麼好撩人的。
現在瞅著這男人充滿力量感的肌肉線條,後知後覺的有些悟了。
他的膚色是健康富有光澤的小麥色,因常年練武的緣故,胳膊線條塑造得完美,觸摸起來有彈性,很有力量感,跟女人的綿軟完全不一樣。
梁螢忍不住捏了捏。
趙雉:“???”
視線落到她不老實的手指上,她隨口問了一句,“有多少人逃出來了?”
趙雉回道:“三百六十一人。”
忽然聽到奉三郎喊他,他應了一聲,把外袍穿上起身過去。
梁螢暗搓搓地瞅他的腰身,有男色啟蒙的跡象。
躺在地上的賈叢安吊著一口氣,央求趙雉護送他回老家安縣。
此次跟著逃出來的部下大多都是從安縣帶出來的人,他們跟賈叢安有著深厚的情義,自然也是想回去的。
趙雉在危機中把他們拯救出來,人們見識過這群土匪的勇猛彪悍,對他多了幾分敬重。
現在賈叢安要回安縣,趙雉望著在叢林裡歇腳的士兵們。他們個個疲憊,大多數都掛了彩。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開了金口,“諸位可想回安縣?”
這一詢問頓時得到人們的急切答複,他們的妻兒老母還在老家的,在外頭受了挫,自然想歸家尋求安慰。
趙雉又問奉三郎。
奉三郎對這群土匪的本事非常折服,能在官兵包圍中靠四十人突圍援救實屬不易,當即應道:“隻要秀秀不嫌棄,以後你去哪裡我便跟去哪裡。”
趙雉想了想,“那便去安縣吧。”
得到他的答複,眾人全都來了精神。
接下來人們繼續趕路,護送賈叢安前往安縣。
安縣位於永慶境內,是個籍籍無名的小縣城。
整個縣內才隻有七千多人,若是在太平時期,人口高達上萬。
因著這些年戰火紛飛,縣裡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生產力下跌得厲害,目前半死不活地熬著。
待他們一行人抵達安縣已經是十多日後了。
路上奉三郎精心照料,賈叢安還吊著一口氣想要落葉歸根。
眾人到了通往安縣的關應門前,上頭的守門官兵盤問一番,賈叢安的部下裡有人跟官兵熟識,這才開門放他們進去。
過了關應門便是安縣境內,不過離城裡還需行幾裡才能到。
在外頭受到挫折的士兵們回到屬於自己的家鄉,全都感慨不已,個個眼中含著對故鄉的眷戀。
人們進安縣城還算順利。
梁螢坐在馬車裡,偷偷撩起簾子往外窺探,城裡的建築可比江原差遠了。
不少士兵先回家去看父母妻兒,趙雉等人則護送賈叢安回祖宅。
賈叢安當初靠販賣私鹽起家,祖宅自然也修得漂亮,因全家人都去了江原,祖宅由宗族堂兄看守打理。
得知自家堂弟命懸一線回來,賈叢修又氣又急。
奉三郎曾見過他,把江原的變故同他細說一番,聽得賈叢修哀歎連連。
從城裡請來大夫替賈叢安看診,大夫搖頭表示無奈,讓他們準備後事。
結果回來的當天夜裡賈叢安就身亡了。
曾經風靡一時的人物,就這麼靜悄悄走了。
他到底在安縣是個名人,賈叢修操持葬禮,城裡的不少人都前來吊唁,包括當地的縣令張衝。
如果賈叢安是獨自回來,倒也沒什麼,他卻偏偏帶了三百多名部下回來。
要知道整個安縣城裡才隻有兩百多官兵。
望著賈家祖宅裡烏泱泱的一片,張衝的心不由得沉了幾分。
他昨兒得來消息,說護送賈叢安回來的人還是一群被朝廷通緝的土匪!
這可不得了。
張衝心裡頭生出危機。
賈叢安一個私鹽販子被江原劉太守打了回來,官與商本就不是一條道兒上的。
如今又帶了三百多部下,且還是土匪送進城的,他豈容得下這群烏合之眾?
這個隱患不得不除。
在趙雉他們進城還不到三日,張縣令便生出變故,起因是他想給這群土匪來個措手不及,把賈叢安帶回來的部下全都趕出去。
問題是這些部下多數都是當地人,一旦被趕出去,將無家可歸。
有人暗中通風報信,走漏了風聲。
先前在外頭受儘欺負的賈家親信委實咽不下這口氣。
他們本以為回到家中能得安穩,哪曾想張縣令卻要斷絕後路。
幾人一合計,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半夜潛進府衙把張縣令一家四口給殺了。
當奉三郎得知這事時整個人都驚呆了,他憤怒不已,訓斥道:“程大彪你糊塗!糊塗啊!”
程大彪不服氣,嘴硬道:“三爺,是張衝不給我們留活路!
“這裡明明是我們的家鄉,他卻容不下我們,要對我們斬儘殺絕,天理何在?!
“我們這些兄弟一無作奸犯科,二無擾亂城裡秩序,他憑什麼要把我們趕出去?!
“再說了,我們兄弟幾個殺他,也是為了保住趙郎君!
“當初趙郎君浴血奮戰把我們三百多人從鬼門關裡撈回來,方才有今日的團聚,若那張縣令敢動他,我程大彪第一個不同意!”
這話把奉三郎堵得啞口無言。
他著實被氣得夠嗆,跺腳甩袖而去,趕忙把縣衙裡的變故同趙雉等人說了。
眾人聽說縣令被殺,跟他的反應一樣,全都震驚不已。
趙雉憋了許久,才忍不住吐槽道:“你們可真他娘的能耐,我趙雉再混賬,也不曾殺過父母官。”
奉三郎的眉毛都扭成了油炸鬼,焦慮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現下該如何是好,秀秀可有主意?”
趙雉一時也不知如何處理這棘手事,想起當初梁螢慫恿他救人,現在在安縣捅了簍子,索性道:“去把阿螢叫來。”
李疑也憂心忡忡,坐立難安道:“縣裡的父母官被殺,群龍無首,恐生事端。”
奉三郎護短道:“程大彪他們跟著賈老出生入死,現在賈老去了,我總不能把他們給處置了。”
趙雉背著手來回踱步,本想收賈叢安的兵,結果反而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地步,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他們個個都一籌莫展時,梁螢過來了。
她穿了一襲素白的雜裾雙裙,頭發中分,梳了簡單的垂髻,臉上也沒塗抹遮蓋膚色的妝物,因為有點過敏起了少許紅疹。
冷不防見到她這般模樣,奉三郎一時有些驚訝。
連趙雉都忍不住多瞧了兩眼。
那雜裾雙裙尾端是魚尾的樣式,把身段襯得更加窈窕,纖秀淑雅的體態與未施粉黛的青春年紀,令整個人顯得清麗脫俗。
趙雉鬼使神差地伸手擋了擋奉三郎的目光,“莫要瞎看。”
奉三郎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忙行了一禮。
趙雉把張縣令被殺一事同她細說一番,梁螢先是驚訝,而後便是冷靜,問道:“現在消息可有走漏出去?”
奉三郎回答道:“不曾。”
梁螢點頭,分析道:“倘若城裡的百姓得知他們的父母官被殺,縣裡群龍無首,隻怕會有大量百姓出逃,一旦亂起來,必生禍端。”
李疑接茬道:“正是這個道理。”
梁螢看向他,“得把消息封死壓下來,一旦城裡生出恐慌,誰都壓不住。”
奉三郎見她一個小女娃,卻很有一番見解,當即問道:“消息壓下來之後呢,又當如何?”
梁螢正色道:“縣裡有多少官兵,你們清楚嗎?”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
梁螢皺眉道:“趕緊去找熟悉縣城情況的人來,此事需在發生混亂之前壓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奉三郎連忙差人去找。
不一會兒他們把先前通風報信的差役尋了來。
那差役告訴他們,縣城有兩百多名官兵鎮守,皆聽令於張縣令。
整個安縣目前有七千多的人口,城中有近四千人居住。
聽到這個數字,所有人都不由得緊張起來,倘若縣城裡的這些人恐慌亂逃,必定會生出禍端。
梁螢當即不做多想,同趙雉道:“我們進來時的關應門是出去的必經之路,那道門要想法子拿下,禁止百姓出逃。”
李疑問差役道:“你可清楚其他官兵鎮守的地方?”
差役點頭。
於是他們就掌控城內官兵一事粗粗商議了一番。
事情緊急,趙雉和奉三郎兵分兩路,一隊人馬去取關應門,一隊人馬則取城內官兵,要在短時間把整個安縣城掌控。
待一行人離開後,梁螢回後院陪趙老太說話。
趙老太好奇問道:“方才秀秀叫你出去做什麼?”
梁螢笑眯眯地回答:“沒問什麼。”
她笑得人畜無害,腦子裡卻飛快運轉,算計著要如何運用這七千多人口的生產力。
一旦趙雉他們把整個安縣控製下來,沒有父母官不打緊,他們這群土匪可以轉行實現多元化管理。
而另一邊的趙雉在前往關應門途中忽然接連打了數個噴嚏。
不知道為什麼,他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