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議沉默。
楊國興安撫他道:“你自行回去同縣裡的百姓們說,讓他們再等一等,待宛南的紛爭解決了,咱們再派兵過去。”
張議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楊國興皺眉道:“怎麼?”
張議為難道:“不瞞楊都郵,此次卑職能從安縣逃出來通風報信,皆是被那幫土匪故意放出來的。”
這話楊國興聽不明白,問道:“此話怎講?”
張議也是個有心眼的狐狸,他先是表達了一番對朝廷的忠心,而後才憤慨道:“那幫土匪簡直是癡心妄想,占據安縣不說,竟然還異想天開想要買官來做!”
楊國興震怒,“豈有此理!”
張議訴苦道:“他們沒有太守府的門路,這才逼卑職做牽線人,把卑職給放了出來,並還大放厥詞,隻要上頭能給一個縣令,要多少錢銀都可以。”
聽到錢銀,楊國興的眼珠子轉了轉,沒有吭聲。
張議不滿道:“一群土匪妄想買官做,不是無視朝廷律法嗎?”
楊國興做了個打住的手勢,問:“你可清楚縣裡頭有多少兵丁?”
張議狡猾答道:“有八百多人。”又道,“當初賈叢安在江原兵敗,帶了不少兵丁回來,再加上安縣原有的兩百多人,整個縣應有八百多人鎮守。”
楊國興捋胡子,陷入了沉思。
八百多兵丁,要是帶兵去攻打,隻怕也得折騰好些日呢。
現在那幫土匪想要買官歸順,倘若夠有誠意,倒也不失為兩全的法子。
一來可以不動一兵一卒收服安縣。
二來則是打仗勞民傷財,再加之現在跟隔壁膠著,根本就抽不開身。
三來就是買官需要錢,如果能從那幫土匪身上撈一筆,上供給楚王的軍餉不就有了嗎?
見他久久不語,張議小聲道:“楊都郵?”
楊國興回過神兒,安撫他道:“你先回去候著,那幫土匪想要歸順,也得看王太守願不願意。”
張議點頭稱是。
楊國興沒說兩句就把他打發了,不過臨走前張議特地送上一份孝敬。
看著木盒裡的金條,楊國興的心思活絡了。
張議小心翼翼道:“這是那幫土匪獻給都郵的小小敬意,不管這事成與不成,都有勞楊都郵費心了。”
楊國興這人喜歡黃燦燦的東西,心思一點都沒放到他身上,隻道:“你且回罷,這事此後再議。”
張議連聲說好。
待他退下後,楊國興伸手拿起盒子裡的金條在手中掂了掂,還挺沉,可見其誠意。
這年頭,土匪也想做官了,簡直是個笑話。
若是在平時,哪能放縱他們狂妄,隻是眼下確實缺錢得緊。
永慶比不得其他郡富饒,自個兒都入不敷出,還要上交錢銀供養楚王的兵,所以大家都在想辦法搞錢。
現在那幫土匪想來歸順,土匪嘛,乾的都是殺人放火的勾當,想來他們身上應能榨出油水。
思來想去,楊國興打算明日把這事同功曹許魏說一說。
而張議回去後,李疑上前詢問事情經過。
張議倒了一碗水吃了幾口,回答道:“那金條被楊國興收了,李秀才就等著好消息吧,他曾給罪員透過信兒,說現在陳都尉正跟隔壁郡膠著呢,無暇顧及安縣,咱們在這個節骨眼上歸順,事情多半能成。”
李疑捋胡子道:“若能成事就好。”
張議:“我以前曾聽說過,上頭的楚王開支不小,他們這些人發愁弄錢呢,你們送上去,不是瞌睡遇到枕頭嗎,這般好的機會,他們是不會放過的。”
李疑試探問:“你可清楚買官的行價?”
張議說道:“行價得看官職高低,若是肥差,出的價自然就高。
“像有些地方富饒,哪怕是屁大點官職,也能撈到油水,那是最受商賈們喜歡的,他們買官,就為光宗耀祖。
“若是以前,一個縣令也不過幾千貫,如今世道亂,王太守又缺錢銀,多半會狠狠榨咱們一筆,我琢磨著得這個數。”
他伸出兩根手指,奉三郎差點跳腳,瞪眼道:“兩萬貫?!”
張議點頭,“除了上交買官的錢銀,他自個兒還得留點私房,兩萬貫多半是跑不了的。”
這話唬得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媽的,兩萬貫,得養活多少百姓啊?
他們一時心情複雜。
張議的心情也很複雜,暗搓搓問:“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諸位……能拿得出這麼多錢銀嗎?”
李疑看著他,咬了咬牙道:“為了安縣百姓,怎麼都得想法子湊齊。”
聽到這話,張議是徹底服氣了的,拱手道:“都說土匪是專門搶人的,你們這幫土匪卻還砸錢進去補貼安縣老百姓,罪員張議實在慚愧。”
李疑抽了抽嘴角,也不知他是誇他們還是損他們。
這不,奉三郎自嘲道:“是啊,你說我們這幫人是不是瘋了,明明是一群強盜,跑到安縣去,不僅沒搶老百姓,反而還免了他們的徭役,把土地均分給他們,現在為保他們太平,又自掏腰包去買這個破官,你說我們的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
張議:“……”
李疑:“……”
這操作確實挺讓人迷惑。
張議再次拱手,真誠道:“罪員張議慚愧,本是安縣人,卻中飽私囊,跟著上頭盤剝自己的同鄉,實在不應該。
“諸位高義,是愛民如子的真英雄,張議佩服。
“以後諸位若有用得著張議的地方,儘管差使,隻要是為安縣百姓,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
奉三郎不賣賬,“你休要說乖話,看看安縣百姓都被你們欺負成什麼樣子了,你跟張縣令都是一丘之貉。”
李疑打住道:“勿要內訌,現在咱們都是在為安縣辦事,不管以前如何,現在的目的隻有一個,買官保平安。”
奉三郎這才閉嘴。
第二天那楊國興找到功曹許魏,同他說起土匪買官一事。
二人就當前局勢分析了一番,都覺得那些土匪能歸順自然省心。
如果他們也能像以前張縣令那樣按時交納賦稅,縣裡百姓又沒有鬨事,那對於他們來說,誰當縣令都無所謂。
功曹有輔佐之職,在郡內是極有話語權的,楊國興說動許魏後,特地召張議和李疑見了一麵。
他們在來之前就知道要花大量錢銀,但存儲在錢莊的錢銀根本就不夠,故而李疑事先派平頭先回蠻鸞山取財物。
要見王太守可不容易,塞了好處給許功曹後,一行人又在這裡等了好些天。
這期間回到蠻鸞山取財物的平頭同山裡的鄉民們說起外頭的情況,個個都跟打雞血似的歡喜不已。
土匪老八激動問:“那安縣真有這般好?”
平頭吹得天花亂墜。
人們聽到人人都有地種,無不露出向往的神情,老八也道:“什麼時候我們也能去安縣定居就好了。”
平頭笑道:“這會兒縣裡還不平穩,待局勢穩妥了,再把山裡的村民遷過去。”又道,“王小娘子特地給咱們留了田地的,就等著以後過去分土地呢。”
這話把眾人哄得歡喜,仿佛看到了未來的憧憬。
鑒於有公務在身,平頭並未在山上逗留多久就匆匆折返回去了。
李疑等人還在永慶城等著他送買官的物什來。
那王太守原本是不大樂意的,後來還是許功曹把他說服了。
他說現在陳都尉根本就抽不開身,那安縣有八百兵,倘若去攻打,勞民傷財不說,還內訌搞得一地雞毛,極不劃算。
如今那幫土匪願意歸順,並且還願掏錢買官,隻要他們拿得出錢,當地百姓不鬨事,便是一舉兩得。
既無需動一兵一卒,還可獲得一筆軍餉,何樂而不為?
至於上報到朝廷,隻說張縣令意外喪生,需上頭派新的縣令來上任,隻要錢銀送了上去,楚王的人自然會安排,不過一個七品芝麻官罷了,掀不起風浪。
退一萬步講,倘若那幫土匪不聽話,日後再收拾也不遲,但絕不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動兵。
王太守琢磨了許久,才應了下來,先暫且穩住他們。
待平頭把買官的財物取回來後,張議帶著李疑親自送到許功曹手裡。
瞧著箱子裡的黃金珠寶,許功曹心想這幫土匪還真他媽有錢。
不過兩萬貫隻是買官的錢銀,之後他們每年還得上交一萬貫賦稅。
聽到這話,李疑的表情有些裂。
見他無法忍受的樣子,許功曹麵色不虞,問道:“李秀才可有異議?”
李疑連連擺手,應道:“沒有,沒有。”
許功曹嚴肅道:“秋收時百姓上交公糧,在那個時候你們就得把賦稅繳納給太守府,明白嗎?”
李疑點頭,“明白,明白,應該的。”
許功曹這才緩和表情,“明日來拿太守府的代職文書,在朝廷的委任文書和官憑沒有下放到手之前你們都老實點,莫要惹出事端來。”
李疑連聲應好。
許功曹做了個手勢,二人告辭離去。
回去後李疑的三觀碎了一地,他曾經夢寐以求的進士功名,在此刻變得無比肮臟。
那種心理落差還是令他難以接受。
張議反來安慰他,說道:“朝廷早就爛透了,上下串通一氣皆是貪官汙吏,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李秀才空有一腔誌願,也投路無門呐。”
李疑感慨道:“我一直以為是自己無能,不曾想,裡頭的名堂卻這般不堪。”
張議:“李秀才見得少,到底天真了些。”停頓片刻,“你跟王小娘子當真是個厲害人物,張議見慣了世間百態,卻從未見過老百姓仿佛活過來似的,個個笑臉相迎,交口稱讚。”
李疑看向他,沉默不語。
張議憧憬道:“那才是真正的政通人和呀,民擁官,官護民,官民齊心,軍民齊心,一派勃勃生機,未來可嘉。”
李疑苦笑,“你可莫要忘了,我們是掏自己的腰包去填這個窟窿。”
張議看向他,意味深長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萬一今日是安縣,明日是東縣西縣北縣了呢,一切皆有可能。”
這話說得李疑蠢蠢欲動。
他忽然發現這小子當真生了一張利嘴,還挺會攻心。
翌日他們從王太守那裡拿到代職文書,一行人總算能回去交差了。
在回去的路上李疑心中翻湧。
他一輩子都想做官,如今買了個官來,卻無比嫌棄,仿佛自己也跟著朝廷那幫蛀蟲同流合汙了。
不再清白。
與此同時,安縣的雜兵們受到指示,五十人一組去開墾荒地。
那些荒地普遍瘠薄,不適合種莊稼,卻適合種桑樹。
梁螢要把全縣能開荒出來的土地全部開荒。
這是一項大工程。
雜兵們領著公家發放的糧餉,敵人進犯時能打仗,太平時也能種地開荒。
這五十人每組乾十天,十天後又換另一組繼續墾荒,直到把所有能開出來的土地平出來為止。
起初趙雉以為她是打算把墾荒出來的土地分給村民們種桑養蠶,不曾想那狐狸把利益最大化了。
上回她把縣裡的鄉紳商賈們狠打了一巴掌,現在給做蠶絲買賣的周家商賈送甜棗去了。
就像跟賈叢修送溫暖一樣。
那周家在安縣吃了虧,原本是打算跑出去的,結果硬是被梁螢給忽悠回轉了心意。
哪能就這麼把他們放出去呢,得給咱安縣提供就業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