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呼喊,老兒應了一聲,扛著扡擔過去了。
胡縣令站在陽光下,看著那老兒瘦削卻有力量的背影,深刻地意識到,這才是政通人和的最高境界啊。
官民一心,軍民一心。
他的平陰縣也是這般,官民一心軍民一心。
可是他的老百姓們個個麻木不仁,沒有分毫朝氣,完全沒有這裡的老百姓有生機憧憬。
明明都是一樣種莊稼的人,明明他都已經做出了最大的努力,為什麼還是越來越糟糕了呢?
想到這裡,胡縣令隻覺得心口堵得慌。
似察覺到他的難堪,江安小心翼翼道:“家主若心中有惑,不妨走一趟衙門,他們定能給家主答案。”
胡縣令默默地看向他,“我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夠好,才導致平陰的百姓都往這邊跑?”
江安搖頭道:“不是家主做得不夠好,是朝廷腐敗,爛到了骨子裡,沒得救了。”
胡縣令沒有吭聲。
他隻望著陽光下成片的麥地和青青鬱鬱的稻田。
今年風調雨順,平陰縣的老百姓同樣能迎來大豐收,可是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因為公糧上交後,府衙就得上交五千貫給太守府。
他忽然感到了疲憊。
那種深入到骨子裡的厭倦啃噬著他的日漸衰老的心。
當初明明躊躇滿誌,盼著在仕途上發揚光大,結果誌氣一點點被磨滅,僅剩一地雞毛。
帶著頹靡的心情,胡縣令回到了縣城,連午飯都沒吃,隻關在屋裡鬱鬱不開心。
江安瞧著心疼。
自家主子年紀大了,倘若病出個好歹來,可沒法回去交差,思來想去,便在下午去了一趟衙門,送上胡縣令的身份憑證。
猝不及防接到隔壁縣令過來走訪的消息,可把李疑給嚇了一跳。
現在梁螢沒在衙門,他也顧不了許多,來者畢竟是客,當即領著程大彪等人親自走了一趟客棧。
胡縣令得知衙門裡的人來請,他也是嚇了一跳。
慌忙從床上坐起身,一邊指責江安自作主張,一邊又歡喜。
他到底有幾分讀書人的清高,覺得自己確實沒法跟這邊比,拉不下臉來。
如今衙門來人接迎,給足了麵子,心中頗有幾分小激動,特地換上一身體麵點的衣裳下樓去。
樓下的李疑等人瞧見胡縣令下來時都不由得愣了愣,主要是他那身衣裳委實穿得寒磣了些。
那身衣裳雖然乾淨,卻漿洗得掉色了,隱隱有些發白。
看他頭發和胡須摻雜了銀絲,可見年紀挺大了,不過瘦削的身子頗有一股文人如鬆似竹的傲骨。
李疑上前行禮,詢問道:“這位就是胡縣令嗎?”
胡縣令瞧他一副白麵書生模樣,應道:“正是。”
李疑道:“不知胡縣令到來,縣丞李疑有失遠迎,還望胡縣令莫要介懷。”
胡縣令應道:“李縣丞客氣了,我此次來安縣,隻是私訪,不敢勞你大駕。”
李疑忙道:“來者是客,胡縣令既然來了,便請到衙門一敘。”
胡縣令點頭。
李疑差人把他的行李帶到驛館去,給他安排住宿,並且還主動差人把客棧裡的住宿費用結清。
不曾想客棧老板挺會做人,笑盈盈道:“李縣丞客氣了,你們隻管走,這點宿費我劉二還出得起。”
李疑也笑了起來,指了指他道:“你可莫要壞了我李疑的名聲,若是傳出去衙門占了你家的便宜,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劉二郎爽快道:“李縣丞隻管放心,外頭隻怕也沒人信公家會占咱們這些老百姓的便宜。”
李疑擺手,“兩碼事。”又道,“要麼你自個兒記到公賬上,到時候一並結了。”
他很是堅持,最後劉二索性送了一簍甜瓜給他們。
這回李疑沒有拒絕,讚道:“這個好,王小娘子最喜食甜瓜。”
劉二郎又給添了一簍,“給趙郎君也帶些回去解暑,辛苦他們守安縣了。”
李疑咧嘴笑,大方收下了。
離開客棧後,胡縣令忍不住說道:“都說安縣政通人和,今日得見,果真不假。”
李疑客氣道:“胡縣令謬讚了,我們這幫人才來安縣沒多久,談不上政通人和。”頓了頓,試探問,“不知胡縣令怎麼想著來安縣私訪了,可是有事在身?”
胡縣令乾咳兩聲,也沒隱瞞,隻道:“我們縣不少年輕女郎下戶到安縣,我心中好奇,故才來瞧瞧。”
李疑:“……”
還真是有些尷尬。
胡縣令也有點尷尬。
他岔開話題,問:“我瞧著告示牆上貼的集訓,集訓是什麼東西?”
李疑當即把集訓同他細細解釋一番,聽得胡縣令佳讚連連。
因為前些年不止安縣發生過戰亂,平陰也遭過一回,死傷慘重。
現在讓老百姓集訓自衛,提高全民的防禦力,這對於亂世來說是極其務實的,他也很是推崇。
一行人到了衙門,見到後堂上的觀音像,胡縣令頗覺困惑。
李疑粗粗解釋,胡縣令也上前拜了拜。
他們前往偏廳坐下說了陣兒,話題都是圍繞安縣的種種惠民政策議論。
李疑毫不吝嗇對梁螢一番誇讚,說所有政令都是她推廣下放的,效果出奇的好。
胡縣令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是有在外頭聽到當地老百姓說女菩薩,心中還不大信,如今聽到李疑這般推崇,愈發覺得不可思議。
要知道婦人在這個時代一直都是男人的依附,可是這幫土匪卻推崇一個女娃。
據說才剛剛及笄。
胡縣令覺得他的智商仿佛被按到地上摩擦了。
兩人在偏廳坐了近半個時辰,梁螢才從外頭回來,聽到程大彪說隔壁縣令來私訪,她很是詫異,暗搓搓問道:“那縣令莫不是來找茬的?”
程大彪也暗搓搓道:“平陰的女娃們都往安縣跑,當地的縣令坐不住了。”
梁螢:“……”
她去換了身體麵的衣裳。
譚三娘過來給她梳妝,梁螢忍不住八卦道:“那平陰的縣令過來了,多半是興師問罪的。”
譚三娘掩嘴道:“要是我,我也著急,聽說倒插門也多了起來,照這樣下去,多少勞力跑掉了呀?”
梁螢失笑。
二人就兩地的嫁娶竊竊私語,頗有一股子幸災樂禍。
稍後整理妥當,梁螢前往偏廳會客。
見她過來,李疑歡喜起身介紹,“這便是王小娘子,目前在衙門裡掌主簿一職,是咱們衙門裡的領頭人。”
胡縣令起身行禮,梁螢回禮。
看那女娃年紀輕輕,樣貌生得極其標致,柔柔弱弱的,通身都是女郎的嬌氣,胡縣令是怎麼都不信那些惠民政策和打豪紳出自她的手筆。
這不,他半信半疑道:“王小娘子就是當地老百姓口中的女菩薩?”
梁螢擺手,“不敢不敢,那隻是一句戲言。”
胡縣令拱手,“巾幗不讓須眉,老夫今日算是開了眼。”
雙方一番客套,才各自入坐。
李疑方才已經同胡縣令說過縣裡頭的情形,沒再多說,梁螢倒是對平陰好奇得緊。
胡縣令重重地歎了口氣,吐槽太守府的盤剝,自己日子過得艱難。
結果兩邊一對賬,梁螢被氣壞了,啐道:“那太守府當真有意思,我安縣才多少人,一年要我們上交一萬貫賦稅。
“你們平陰比安縣大了一倍,人口也翻了一番,卻隻交五千貫,這不是坑人嗎?”
這話胡縣令不愛聽,“衙門交五千貫也艱難呐。”
梁螢不滿道:“咱們還交一萬貫呢,合著欺負我們是土匪,又是買的官,把我們當油膏榨呢。”
她說話口無遮攔,有好幾回李疑都想說什麼,終是忍下了。
卻正是這樣,才引得胡縣令丟開了官架子,像個普通老頭兒同她一並數落朝廷,大吐苦水。
胡縣令好歹是正兒八經的官,又乾了十多年,對朝廷了解得透徹,梁螢從他身上獲得了許多信息。
如果說方才胡縣令跟李疑是場麵上的交流,那現在就是罵街似的收不回來了。
這些年他實在憋壞了。
現在遇到一個跟他一樣罵街的同行,瞬間感覺找到了組織。
當天晚上胡縣令連驛館都沒回,跟李疑秉燭夜談。
一個是畢生都在做進士夢,結果到頭來發現買官比考進士容易多了,徹底夢碎。
一個是好不容易考了進士,畢生都盼著大展宏圖,結果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也是夢碎。
兩個都是讀書人,胸中的那點誌向都是一樣的。
然而諷刺的是,明明是個土匪,卻反倒乾起了政通人和來;明明是個正兒八經的官,卻讓百姓過得窮困潦倒。
兩種反差給胡縣令造成了極大的衝擊和心理陰影。
翌日上午李疑和梁螢親自帶他去體驗安縣鄉村的情形。
看著忙碌收割小麥的村民,梁螢調侃道:“今年氣候好,應是老天爺看著咱們日日拜觀音菩薩受了感動,特地賜了一場風調雨順。”
胡縣令道:“我昨兒也去大井村瞧過,那老丈說他家一畝地能出三石麥,可不是大豐收麼?”
梁螢點頭,“現在每家每戶都有十多畝地種,今年刨除上交的公糧,家家戶戶應是有餘糧的。”又道,“待荒地開墾出來種桑養蠶,農戶們又有一筆收入補貼家用。”
胡縣令道:“平陰也種了不少桑樹養蠶。”
梁螢問:“蠶繭可有去處?”
胡縣令:“都是零散的收,不像你們這邊,統一交接。”
梁螢隨口調侃道:“那我讓周家也過去統一收蠶繭。”
她本是隨口說了一句,胡縣令卻歡喜,“那敢情好!”
周邊的村民見到他們,個個都熱情打招呼。
那種真誠頗得胡縣令感懷,他家的老百姓也像他們那般真誠,可是他沒本事給他們好日子過。
一行人在鄉間耽擱了許久。
之後幾天胡縣令被他們帶著領略當地的各種發展變化,他是真真切切喜歡這種生機勃勃的蛻變。
可是他同時也明白,平陰沒法像安縣這樣蛻變。
安縣境內隻有勢力薄弱的鄉紳商賈,而平陰不僅有鄉紳,他們還養了兵。
衙門總共才兩百兵,想要打豪紳分土地,根本就做不到。
胡縣令隻能望洋興歎。
他憧憬這樣的政通人和,可是現實卻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美夢,待他回去後美夢就會破碎,回到那個滿目瘡痍的現實。
離彆回去那天,胡縣令心情複雜,他望著關應門上的士兵,感慨道:“莊周夢蝶,莊周夢蝶。”
梁螢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胡縣令此言差矣,今日咱們安縣能把官鹽調控到每鬥一百六十文,你怎麼知道明日平陰就不會跟安縣一樣呢?
“今日周家跟安縣的蠶農合作,你怎麼知道明日周家就不會去平陰與你們那邊的蠶農合作了呢?”
聽到這話,胡縣令不由得愣住。
他隔了好一會兒,才笑道:“若王小娘子不嫌棄,改日可否也來我們平陰瞧瞧?”
梁螢應道:“待我們忙完這陣子便來胡縣令的治下逛一逛。”
胡縣令歡喜道:“那敢情好,平陰的衙門隨時候著王小娘子駕臨。”
雙方又說了些其他,才相互拱手道彆。
待主仆遠去後,李疑背著手感歎道:“胡縣令是個好官,著實難得。”
梁螢:“濁世清流難呐。”頓了頓,“你說當初那麼奮進,十年寒窗苦讀有什麼意思,還不如做個土匪來得痛快。”
李疑:“……”
梁螢忽然看著他,“李二你對平陰縣有沒有興致?”
李疑:“???”
梁螢暗搓搓道:“平陰有近兩萬的人口,麵積比安縣大了一倍,現在風行兩地通婚,那就是咱們的親家了。”
李疑:“……”
梁螢:“親家跟親家都不是外人,你說是不是?”
李疑默默地瞅著她。
不知道為什麼,他隱隱生出要搞事的不祥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