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縣令私訪一事給梁螢打開了一條新思路。
現在安縣逐步走上正軌, 那她是不是可以把罪惡的觸角伸向隔壁的平陰縣擴大體製改革呢?
胡縣令對朝廷的腐敗深惡痛疾,這是不容置疑的。
他也有一顆愛民如子的心。
但麵對根深蒂固的欺壓盤剝,他試圖去改變的力量微不足道。
一個小小的縣令罷了, 手裡隻握了兩百兵,麵對一群窮困潦倒的貧民與養私兵的鄉紳, 若想像安縣那樣徹底翻身,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而她梁螢不一樣, 她有先進的思想覺悟,背後還有趙雉那頭吃人的惡狼。
鄉紳不怕官,但鄉紳應該怕土匪。
而他們恰恰就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匪徒, 不受律法約束,也沒有道德枷鎖, 可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並且還是專治不服的那種。
當天晚上梁螢徹夜未眠, 她翻來覆去,腦中全是想要把體製推廣出去的宏願。
這不僅僅隻是階級之間的流血爭鬥, 它還是新體製與舊體製之間的博弈變革。
改革, 意味著新生。
而每一場蛻變新生都意味著陣痛向前。
然而熬過那場陣痛, 將會發生翻天覆地的飛躍前進。
這是一項偉大的革命。
她梁螢, 想做這場變革的幕後推手。
推翻這腐朽的帝製, 創建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理想國。
翌日豔陽高照。
梁螢披頭散發站在門口,聽著不知疲憊的蟬鳴,歪著腦袋看那朗朗乾坤。
趙雉路過時忍不住瞅了她兩眼,他極少見到她這般不修邊幅。
梁螢的視線鬼使神差落到他身上,那是一坨行走的金疙瘩, 還賊他媽能打,簡直是上天賜給她的極品禮物。
她以前怎麼就瞎了眼呢,居然嫌棄他粗暴沒文化。
梁螢冷不防喊了一聲, “趙哥。”
趙雉:“???”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那女人露出迷之微笑,他隱隱生出要失財的預感。
果不其然,下午他頂著烈日從外麵回來,匆匆去洗了個冷水澡,正想往涼榻上躺著小憩時,蹲點的女人跟幽靈似的來了。
趙雉:“……”
她真的很會挑時間。
梁螢拿著蒲扇,隔著竹簾笑眯眯地倚在門口看他。
那男人穿了一身寬鬆的粗麻短打,剛要躺下,卻又跟見鬼似的坐起身,一臉警惕的樣子,活像她會吃人一樣。
梁螢不客氣地撩起竹簾進屋,邊搖蒲扇,邊笑眯眯道:“阿螢有點事想與趙郎君相商。”
趙雉皺眉,拒絕道:“有什麼事去找李二,彆來找我,窮。”
梁螢:“……”
他可真會哭窮。
似被逗樂了,梁螢掩嘴笑道:“我又不是來找你要錢的。”
趙雉冷哼一聲,才不信她那張破嘴。
梁螢坐到竹椅上,“我是真有正經事來跟你商議。”頓了頓,“現下縣裡平穩,衙門也不是太忙,你什麼時候陪我走一趟平陰縣?”
趙雉皺眉,“好端端的,去隔壁縣做什麼?”
梁螢撇嘴,“安縣屁大點地方,十幾個村我都跑熟了,想去隔壁縣開開眼。”
這話令趙雉腦中警鈴大作,指了指她道:“你莫要不安分。”
梁螢:“我怎麼不安分了,就想過去瞧瞧而已。”頓了頓,“我又不是去偷人,我若去偷人,不也把你帶上了嗎?”
趙雉:“……”
她說話簡直有毒!
梁螢衝他撒嬌,“過去待兩日瞧瞧就回來,我保證什麼都不乾,老老實實的。”
趙雉自然不信她的鬼話。
梁螢上前搖他的胳膊,“就兩日,就耽擱兩日。”
趙雉不客氣地把她的爪子拿開。
梁螢毫無邊界地掐了掐他的手臂,隔著一層粗麻布衣摸起來非常有肉感,彈性十足,很有力量。
她的腦中不禁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覺得他光膀子應該很有看頭。
一個常年練武的男人,個高腿長,屁股翹,肌肉緊實,線條塑造得完美,通身都是爆發力。
這樣的肉-體,確實讓人蠢蠢欲動。
趙雉被她奇怪的眼神瞅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他不自在地往裡頭縮了縮,戒備道:“你休要挖坑給我跳。”
梁螢一屁股坐到竹榻邊緣,“你一老爺們,還怕我這娘們不成?”
趙雉:“……”
梁螢探頭,眨巴著無辜的桃花眼,故意撩撥,“我又不會把你吃了。”
趙雉卻不賣賬,一把推開她的臉,“你休要坑我。”
梁螢拿蒲扇打他,裝著玩鬨摸了一把他的胸。
恰在這時,趙老太聽到這邊的動靜,過來瞧了一眼。
梁螢惡人先告狀,立馬露出委屈的小表情,跑上前告趙雉欺負她。
趙雉:“……”
偏偏趙老太很吃這套,笑盈盈道:“阿螢受了什麼委屈儘管說,我這老婆子替你做主。”
梁螢忙把想去隔壁縣的事同她說了,找的理由是在縣裡憋壞了,想出去轉轉。
趙老太當即拍板,把她哄得歡喜,這才心滿意足離去。
趙雉忍不住翻白眼。
那點撇腳的小伎倆,也隻有他老娘才會上當。
趙老太卻笑眯眯道:“小姑娘家就得多哄著,她若不來找你鬨,我還不放心呢。”
趙雉:“???”
趙老太上下打量自家崽,不滿道:“這大熱天的,你包這麼緊做什麼,該露就得露出來。”
趙雉默了默,“比如?”
趙老太暗搓搓道:“你一個大老爺們,是個粗人,光著膀子誰敢笑話你?”
趙雉:“……”
他這個老娘,合著是想讓他搞肉-體誘惑?
媽的,簡直有毒!
最終架不住自家老娘的嘮叨,趙雉隻得陪梁螢走了這趟。
縣裡的安全有奉三郎在,日常需要李疑打理,故而梁螢把張議帶著一並去平陰,打算培養這個新人,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
張議心中很是歡喜,這意味著,他往後翻身的機會來了。
時下天氣炎熱,一行人是騎馬過去的。
趙雉帶了幾名親信,共計十人左右。
梁螢頭戴帷帽,穿了一襲淺灰紗衣,馭馬而行。
目前平陰和安縣之間相對太平,沒有流寇或土匪禍亂,自關應門放開後,兩地也恢複了商貿往來。
官道上有不少行人,瞧見他們那群馬隊,紛紛避讓。
一路快馬加鞭,正午時分他們便順利抵達平陰縣的境內。
進城後,梁螢差人送上拜帖到胡縣令府上。
當時胡縣令剛審完一起案子回後堂,忽然聽到差役送上拜帖,打開一看,頓時喜笑顏開。
主簿焦五郎見他開懷,好奇問:“明廷何故這般開懷?”
胡縣令捋胡子道:“有貴人遠來,趕緊隨我去迎客。”
換下官服,胡縣令匆匆前往驛館接人。
現在是正午,驛館提供了飲食,非常寒磣,僅僅隻是粗糧粥和腐乳等物。
趙雉無比嫌棄,差人到外頭買食。
不一會兒胡縣令過來。
上回趙雉忙,他沒怎麼見過,忽然看到他,頗覺詫異,隻覺那年輕人身上有一股子不怕事的悍利匪氣。
當時瞧著梁螢跟李疑他還納悶呢,明明聽說是土匪,結果一個白麵書生和幼弱女娃。
如今瞧見趙雉,可算明白了他們真的是一群土匪。
見他有些慫,梁螢忙安撫道:“胡縣令莫怕,這是趙雉,咱們安縣百姓的鎮縣之寶,不吃人的。”
胡縣令抹了抹額頭上的汗,賠笑道:“趙郎君生得好生俊朗,我還從未見過這般俊的郎君。”
梁螢知他肯定被嚇著了,看向趙雉道:“人家誇你生得俊呢,趕緊笑一笑。”
趙雉斜睨她,露出標準的八顆牙。
這下連胡縣令身側的主簿都被嚇著了。
梁螢:“……”
場麵一時有些尷尬。
不一會兒平頭帶回來吃食,梁螢說道:“胡縣令應還沒有過午,若不嫌棄,一塊兒用。”
胡縣令倒也沒有小家子氣。
不過看到桌上備的燒雞等物還是驚了一下,頗覺尷尬,他已經許久沒有開過葷了,“實在抱歉,驛館的經費給得少,恐叫諸位看了笑話。”
梁螢擺手,“胡縣令客氣了,咱們安縣同樣如此,大家都是一樣窮,也彆攀比誰更窮了。”
這話把胡縣令逗笑了。
他忽然發現那女娃身上有一股子幽默勁兒,總能讓你在尷尬的時候不那麼局促。
飯桌上趙雉不苟言笑,不發一語。
胡縣令是讀書人,講究一個細嚼慢咽。
不管趙雉是否買官,從本質上來講始終是個土匪,現在跟官坐在一塊兒吃飯,多少還是覺得彆扭,他沒用多少就下去了。
他一走,桌上的氣氛瞬間輕鬆許多。
胡縣令對他很是好奇,問起趙雉的經曆。
梁螢粗粗講了講。
胡縣令欽佩不已,說道:“僅靠四十人就從江原殺出重圍,當真有將相之才,好本事。”
梁螢道:“他十三歲從軍,原本以為能熬出頭的,不曾想營裡一樣腐敗。
“現在守安縣的奉三也跟他一樣是軍人,這些人以前都曾為朝廷效過力,隻是遺憾,沒有出路。”
胡縣令重重地歎了口氣,“世道艱難呐。”頓了頓,“你們過來可瞧見城裡的百姓了,是不是跟安縣的百姓有很大的差彆?”
梁螢應道:“穿的都差不多,不過精氣神頹靡不振,個個臉上神情麻木,跟去年的安縣一個樣。”
胡縣令放下筷子,端水漱口後,方道:“至多待明年一過,安縣百姓便會脫胎換骨,那是平陰老百姓永遠都追趕不上的。”
梁螢客觀道:“現在縣裡的糧價也挺高。”
胡縣令:“今年豐收,百姓們有盈餘,過兩年大家都能吃飽飯了,隻要太平不出亂子,糧食自然會降下來。”
梁螢點頭表示讚許。
胡縣令感慨道:“這才是真正的為民謀福啊。”又道,“我這平陰,隻怕是做不到的,也不怪他們往安縣跑。”
梁螢笑笑不語。
現在外麵日頭大,飯後他們各自午休,待晚些時候太陽快落山了,胡縣令才領著他們到城裡走走。
平陰的縣城跟安縣差不多,窮鄉僻壤的地方,建築自然比不得京城那些繁華。
不過縣城比安縣大得多,街巷也不少,人口住得密集。
街上百姓看到他們會主動跟胡縣令打招呼,對他的態度也很熱情,可見平日裡治下甚得民心。
梁螢戴著帷帽,不免引人注目。
但見她身後的趙雉等人,個個牛高馬大,通身都是不好惹的匪氣,好生唬人,不由得避開了些。
忽然見到自家父母官領著這麼一群體體麵麵的人,態度還很客氣,百姓忍不住猜測是不是什麼貴人進城了。
一路下來,梁螢好奇觀望周邊環境。
路過一處門戶緊閉的大宅院時,張議好奇問了一嘴。
胡縣令解釋道:“這是餘府,以前餘老曾在滄州做過縣令,後來告老還鄉頤養天年,在平陰極有威望。”
梁螢瞥了一眼,妥妥的鄉紳,還當過官。
這種刺頭不大好搞。
待到天快黑時,眾人才回到驛館。
第二天一早胡縣令就差人來請他們去衙門小坐。
夫人姚氏頗有些局促,明明是個官,卻兩袖清風,家裡頭實在拿不出什麼東西來招待。
反倒是梁螢會做人,給他們帶了不少見麵禮,皆是糧食類的東西。
之前姚氏有聽胡縣令說過那女娃生得俊,如今瞧見真人,不由得詫異。
她一直在平陰這個小地方,哪曾見過那般秀美的女郎,當真嬌養得好,哪怕穿得素淨,仍舊難掩一副好顏色。
胡縣令跟他們一一介紹自己的親眷。
趙雉不太習慣這種交流,一直都不苟言笑。
梁螢倒是活潑,能說會道,引得姚氏婆媳二人對她好奇不已。
要知道她可是個女娃,婦人大多數都被困在後宅,她卻敢冒出頭在外麵走。
不過看到趙雉那油鹽不進的模樣,估計也沒多少人敢打她的主意。
幾人坐在一塊兒就平陰目前的治下嘮嗑。
胡縣令的獨子胡宣委實好奇現在安縣的情況,他們就各自的治下理念一番交流,有時候也會爭執,但最後多數都會達成一致認同。
趙雉則從頭到尾都沒吭聲。
他對行政治理沒有任何興致,隻對兵丁管理和兵器有興趣。
這回過來算是陪跑。
不過梁螢也是個有心機的人,她雖然有心思把觸角伸到平陰來,但胡縣令是推進新體製的關鍵人物,他決定著成敗。
她渴求人才,深知團隊協作才能走得更遠。
如果想把她的體製遍地開花,勢必得尋找跟她誌同道合的盟友加入,方才能成就大事。
她對人才的要求並不高,不需要多深厚的學問,隻需要對方能認同她的理念,願意追隨她的腳步,而不是自作主張很有主見。
現在安縣的變化就是體製改革的顯著成果,它不需要再去證實,也不需要多嘴的人去批判。
她用實際行動證明,我的體製是有效的,我的理念確實能讓老百姓逐漸變好,並且得到他們的擁護。
這已然足夠。
這回過來一是想探探胡縣令到底有沒有想法做出改變,還有就是了解平陰境內的情況。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跑遍了二十八個村,平陰沒有鹽井,卻有大量紅膠土,當地盛產黑陶器,並且非常精美。
梁螢覺得這是個寶藏。
但在這個落後的地方,商貿又不發達,再加之世道混亂,做出來的黑陶也隻在周邊售賣,並且價格低廉。
短短幾天實地考察,她便發現了平陰的許多問題。
比如當地的田地比安縣肥沃多了,但因著水源不好,導致種出來的莊稼不儘人意。
諷刺的是平陰的對麵就是乾江,但因經費問題,需要大修水利,沒法把江水引到縣內灌溉農田。
這事令胡縣令心梗許久。
他上報過好幾次,盼著太守府撥款興修水利,結果都被打回。
之前張議曾說過,永慶郡被朝廷定義為僅敷,自給自足。
上頭為了養楚王,把下麵的鄉縣盤剝得隻剩下皮包骨頭,縱使你空有一腔才學,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平陰的窘境看得梁螢觸目驚心,它存在的問題比安縣棘手得多。
它的地理環境明明比安縣好,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變成了如今的貧窮苦難。
那種感覺一點都不好。
就像一個被啃噬得半死的病人飽受病痛折磨也就罷了,還他媽有虱子來咬,簡直沒法忍。
看過這裡的窘困後,再回頭看安縣,簡直是人間仙境。
先前他們入主安縣,變故來得突然,事先並不清楚當地的情況。
而今直麵最破敗不堪的底層社會,梁螢徹底被惡心到了,愈發覺得體製改革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那胡縣令看過安縣的改變後,也生出想變革的心思,但改變談何容易。
這裡不是安縣,光土地均分就是一場重大的博弈。
安縣靠著老百姓的反抗獲得了勝利,且還沒有流血。
但平陰不行。
這裡有養私兵的鄉紳,他們會抱小團體搞事,甚至一個不慎,還會捅到太守府去。
胡縣令沒有這個膽量去捅馬蜂窩,他見不得老百姓流血,卻又不甘心他們永無出路。
故而此次梁螢過來,他滿心歡喜,可是又感到無奈,他歡喜一場又如何?
這裡是平陰,沒法變成第二個安縣。
儘管他非常認同她的變革確實能改變現狀,讓平陰越來越好,但現實告訴他,平陰不行。
與此同時,平陰的現狀與掙紮也給梁螢造成了巨大的衝擊。
在臨走的前一天,她同胡縣令進行一番交流,把她見到的問題細說一番,犀利又殘酷,字字如針,紮到胡縣令身上痛到了骨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