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小聲問:“柳縣尉,安縣那幫土匪真在衙門裡嗎?”
柳四郎點頭,倒也沒有隱瞞,“在衙門的。”
那人輕輕的“哦”了一聲,默默地走了。
衙門口又歸於平靜。
胡縣令回答鄉紳們的話被那些豪紳故意傳播,好叫市井裡的老百姓死了心,彆癡心妄想。
先前人們還暗搓搓抱著小心思,盼著平陰也能搞土地下放,現在被潑了一盆冷水,個個都閉口不提。
也是,就算他們想又如何?
人家縣令都發話了,不會搞土地下放,更不會拿豪紳們的田地來劫富濟貧,畢竟頭上的烏紗重要。
有人心中埋怨,正是在衙門口問土匪的年輕男人,他說道:“到底是個怕事的,比不得隔壁縣的土匪。”
老媼接茬,“是啊,還是土匪骨子裡有點血性。”
那老媼年紀大了,腿腳不便,卻不敢歇著,坐在織機前紡織,動作機械又木訥,臉上的神情也很淡漠。
兒媳婦則在庖廚那邊煮飯,背上背著幾個月大的嬰兒,陶鍋裡的米粒少得可憐。
那男人剛從外頭回來,靠做臨工下苦力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平時婆媳在家中織布,男人外出下苦力。
前兩年老頭子得了場病,家裡為了醫治他,把僅有的兩畝地給賣了,結果落得人財兩空,欠了一屁股債。
哪怕佃農要交七成的租子呢,也是爭破頭搶著找地種。他家沒得法,隻能來縣城尋求立足的機會。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
這些年這個家庭委實過得艱難。
現在令他們頭疼的是婦人的娘家逼著她和離把孩子舍了,給挑合適的另嫁到隔壁安縣,好歹求一條生路。
婦人舍不得孩子,自是不允。
男人也很無奈,自己沒本事養妻兒,欠了一屁股債,日子越過越糟糕,看不到出路。
他到底舍不得自己的女人吃苦受罪,親娘年紀大了,一身病痛折磨。
自己又沒有手藝,隻能乾點苦力活計,孩子才六個月大,整個家支離破碎,看不到任何前程與希望。
男人默默地去庖廚,說是庖廚,也不過屁股大的地方,轉都轉不開。
他不知同婦人說了什麼。
忽聽庖廚傳來響聲,緊接著便是婦人委屈的哭聲,似不想讓這邊的婆母聽到,哭聲非常壓抑。
那婦人顯然是惱了,把孩子丟給他自己關進了屋裡,什麼都不管了。
男人局促地抱著自己的閨女,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邊的老媼聽到動靜,頓了頓手上的動作,張嘴想說什麼,終是忍下了。
她對這個兒媳婦是很滿意的,婆媳從未紅過臉,畢竟他們家的情況委實糟糕,能娶到媳婦就已經不錯了。
也該她命生得不好,原本有三個孩子,結果都沒養活。
歲數大了才得了眼下這個獨子,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娶了媳婦,卻因老頭子欠了一屁股債,落得個家徒四壁的下場。
現在兒媳婦的娘家逼她和離改嫁到安縣,聽說那邊有土地分,還能種桑養蠶,商賈直接下鄉來收購。
兒媳婦有一雙巧手,定能把日子經營好,確實比跟著他們家有盼頭,有希望。
老媼抬頭望著外頭昏暗的天色,心裡頭苦得要命,卻不敢表露出來。
她也是個女人,知道女人的不容易。
甭管心裡頭多盼著兒媳婦能留下來,還是開不了這個口,如果她有閨女也會體諒親家的不易。
他們家委實太窮,看不到任何希望,總不能斷了彆人的活路。
而抱著嬰兒的男人則像木頭似的杵在門口,手裡的孩子不知什麼時候醒了,看著他一個勁兒笑。
男人一時有些愣怔。
望著自家軟乎乎的閨女,他可喜歡了,原本也想衝她笑的,卻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想到過不了多久孩子就沒了娘,他終是難受得紅了眼。
溫熱的淚滾落到繈褓上,這個男人終是憋不住無聲地哭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
但在自家閨女跟前哭並不丟人,反正她還小,也不會笑話自己無能。
他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卻經曆了人間的所有滄桑。
他們家在這場暗無天日裡狼狽掙紮,原以為衙門會效仿隔壁給他們這群人一條生路,可終究是他天真了。
是啊,才二十二歲的年紀,哪怕吃儘苦難,仍舊對世道存在著幾分幻想天真。
畢竟他們的父母官是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的,也是真真切切愛民如子,陪著他們一起吃苦。
胡縣令許給豪紳們的言語不僅把這家人打擊到了,市井裡也有許許多多跟他們一樣的家庭,還有鄉下那些看不到出路的村民。
在這個節骨眼上,梁螢把安縣的程大彪找來捅簍子。
上回煽動安縣百姓搞事程大彪很有一番功勞,就是他們那群人混到老百姓中間慫恿煽動的。
如今重操舊業,他們自然手到擒來。
梁螢一字一句教他怎麼煽動,先從鄉下開始。
於是程大彪組織差役們下鄉捅簍子。
他們搞事也是有技巧的,先找鄉下有頭腦有主見,能起帶頭作用的那種家庭。
現在快要入冬,家家戶戶都不忙,最適合搞事。
這不,一老兒聽到豪紳聚眾到衙門逼問胡縣令,頓時義憤填膺,罵罵咧咧道:“那群狗日的劣貨,他們哪來的臉敢叫罵咱們這群佃農?
“若不是我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在地裡刨食交租子養他們,哪有他們的體體麵麵?!”
他兒子也應道:“是啊,甭管我家種多少地,總是入不敷出,全進了那群豪紳的兜裡,還瞧不起咱們這些佃農。”
差役蔣勇暗搓搓道:“現在隔壁縣的王小娘子就在衙門裡的,當初的土地下放就是她的手筆。
“起初咱們明廷聽到婦人都往那邊嫁,特地去安縣看過。
“還彆說,明廷心裡頭也挺服氣,活該自己留不住人,安縣的日子就是比平陰好過,今年豐收,當真是家家戶戶有餘糧。
“明廷可羨慕了,也想效仿,特地把王小娘子請來支招,這就是最初傳出平陰也想搞土地下放的由頭。”
這話引起了老兒的興致,“如此說來,胡縣令也是想效仿的?”
蔣勇點頭,“可是前陣子那幫豪紳聽到了傳聞,聚眾去逼問衙門是不是要瓜分他們的私產。
“你想啊,衙門是公家,斷不能強占百姓的私產,這事若鬨大了,是要丟烏紗帽的。
“倘若衙門跟豪紳直接發生衝突,一旦上頭追究下來,衙門第一個跑不了,所以胡縣令親口許諾不會動用他們的私產。
“但咱們老百姓就不一樣了,平陰有近兩萬的人口,倘若個個都像那幫豪紳聚集起來反抗,要求衙門效仿隔壁搞土地均分,就算衙門不出頭,那幫豪紳都是沒法子的。”
聽到這話,老兒捋胡子陷入了沉思。
他的二兒子問道:“我們若學豪紳那般聚眾鬨事,會不會被扣上鬨事的罪名被抓?”
蔣勇擺手,“那也抓不完呐,整個平陰的所有老百姓都聚集起來鬨事,衙門才多少人,要怎麼抓?
“並且老百姓不是找衙門鬨事,是找豪紳們把土地分出來,跟衙門沒有分毫關係。
“就跟當初安縣的老百姓一樣,全都擰成一股繩,非得把豪紳肚子裡的油水刮出來不可。
“隻要彆弄出人命來,不是胡打亂砸,衙門定然不會亂抓人,平陰的兵也不會把槍頭對準手無寸鐵的老百姓。”
老兒聽得激動,不過心中還有疑問,說道:“聽說餘家手裡養了不少私兵,倘若他家派私兵打咱們老百姓,那當如何?”
蔣勇比他還要激動,拔高聲音道:“他敢!”又道,“安縣借了四百兵過來,趙郎君有百步穿楊的本事,給餘家十個膽子都不敢生事,若不然給他扣上一個養私兵造反的帽子,全家都得去喝西北風。”
這話把老兒哄笑了,眉開眼笑道:“那敢情好,衙門是公家,安縣那幫土匪名義上也是公家,都站在咱們這些佃農身後,若真跟豪紳們鬨將起來,他們不一定扛得過。”
蔣勇拍大腿,“就是這個道理,所以才要老百姓自己出頭去爭取,公家不敢開這個口的,但你們鬨起來就不一樣了。”
於是乎,這股歪風好似瘟疫一般迅速席卷平陰的二十八個村。
有了安縣的成功表率,人們個個都蠢蠢欲動。
就算現在免除不了徭役,隻要能把土地打下來,往後的日子也要輕鬆許多。
這群底層的老百姓跟安縣一樣,渴望著能人人有地種,家家有餘糧。
他們無比羨慕隔壁安縣的日子,也見過太多把閨女嫁過去的無奈之舉。
如今隻要他們團結起來,跟那幫豪紳開戰,就不信這麼多老百姓還扳不倒幾十個豪紳。
率先爆發打豪紳運動的是王田村,數百村民在寒風中拿起鐮刀扁擔揭竿而起,不論男女老少,全民參與。
導火線一旦被點燃,就如同炸鞭炮一樣,緊接著第二個村,第三個村,陸續起勢打豪紳分土地。
現在他們已經不管你衙門要不要效仿安縣了,而是他們自己要求分豪紳的土地!
第一次全民統一戰線,要為自己做一回主。
村民們的怒火在這個冬日裡熊熊燃燒。
他們一點都不怯場,因為他們的背後有胡縣令這個愛民如子的父母官,更有安縣四百兵的依靠!
這是他們起勢的堅強後盾,足以摧枯拉朽!
幾乎在一夜間,星火燎原,衙門接二連三接到豪紳們的報案。
不僅村裡鬨得大,縣城裡也陸續掀起打豪紳的運動,方家被老百姓聚眾圍攻,林家也遭了殃。
這把星星之火仿若黑暗裡的一道光,給了在底層掙紮的老百姓重生的希望,隻要能分到土地,他們就不用在城裡苟且偷生。
他們可以重返鄉下立足。
先前對前路徹底絕望的沈家人在打豪紳中看到了希望。
沈大融難掩激動,匆匆跑回那破爛的街巷,回來告訴自家妻兒老母,說起外頭的混亂情形。
他的妻子劉氏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外麵真鬨起來了?”
沈大融點頭,興奮道:“現在到處都在打豪紳,那方家門前聚滿了人,全都叫嚷著讓他們把手裡的田地交出來。”
聽到這話,劉氏激動不已,她扭頭看向自家婆母,說道:“阿娘,你說咱們平陰是不是也會跟安縣那樣能分得土地了?”
關氏喉頭堵得說不出話來。
劉氏歡喜道:“我們一家有四口人,倘若土地下放每人得兩畝,就能分得八畝,隻要手裡有土地了,我阿娘就不會再逼著我改嫁到安縣去。”
她到底想保住這個風雨飄搖的家,也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哪怕現在背著熟睡的嬰兒,也要去湊熱鬨打豪紳,替自己爭取利益。
關氏擔憂道:“外麵亂得很,三娘就莫要去了,萬一磕著碰著也不好。”
劉氏堅定道:“我要去!我是平陰人,隻要能分得田地,我便要去出一份力!”
沈大融道:“那便把孩子給阿娘瞧著,我們一起去。”
劉氏連忙把背上的孩子解下放到關氏手裡,關氏叮囑道:“人多勢眾的,你們可要小心些。”
劉氏點頭,“阿娘放心,我們知道。”
她讓沈大融拿上抬杆,自己則去取了一根燒火棍。
兩個年輕人滿心歡喜地出門鬨事去了。
關氏則抱著孩子,站在門口看他們跑遠的身影,內心翻湧,眼眶濕潤。
蒼天有眼,這個快要支離破碎的家……或許就從這一刻起,開始起死回生了。
她抹了抹眼角,低頭望著繈褓裡的孫女,親昵地喚她的乳名,蹭她的小臉兒。
這就是他們沈家未來的希望啊。
重生的希望!
與此同時,衙門裡的梁螢站在屋簷下歪著頭看陰霾天空。
趙雉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側,外頭風大,他拿外袍給她披上,冷不防說道:“倘若那幫鄉紳把事情捅到太守府去,阿螢又當如何應對?”
梁螢輕蔑地冷哼一聲,“我巴不得他們捅到太守府去,就算上頭的人下來又怎麼樣,總不會為著幾個豪紳就派兵來把一個縣的人都殺了。”
趙雉:“……”
操縱近兩萬人一起搞事,她真的很敢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