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議偷偷地瞥了他一眼,意識到自己見縫插針的機會來了,故意說道:“這回平陰的事鬨得委實大,故而胡縣令來借兵,安縣立馬借了,就怕生出亂子。”
陳安沒有答話。
張議繼續道:“小人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陳安:“你說。”
張議露出自作聰明的表情,說道:“平陰的刁民委實蠻不講理,哪有自己日子過不下去就搶豪紳的道理,朝廷狠該打打他們的銳氣,殺雞儆猴。”
陳安冷著臉看他,“如何殺雞儆猴?”
張議道:“大牢裡關押了這麼多造事的,殺幾人威懾,他們定能收斂不少。”
這話把陳安氣笑了,卻也沒有訓斥,隻道:“整個平陰有近兩萬人,全都聚到一起打豪紳,光殺幾個人就能壓下來嗎?”
張議:“這……”
他垂首不語。
陳安自顧說道:“倘若殺人管用,早就殺了。”
張議搔頭道:“那該如何是好,刁民殺不得,豪紳也殺不得,衙門左右為難啊。”
陳安沒有吭聲。
張議暗搓搓調轉矛頭道:“外頭那些刁民人多勢眾的,個個都跟要吃人似的,衙門不敢動他們,那便隻有捏軟柿子了。”
聽到這話,陳安扭頭看他,意味深長道:“軟柿子?”
張議無奈道:“刁民、衙門和豪紳,咱們總不能讓朝廷減賦稅,刁民又不敢動,那就隻剩下豪紳了。”
陳安若有所思地摸八字胡,也不知隔了多久,才問:“平陰境內有多少家豪紳?”
張議答道:“有二十幾家。”頓了頓,“他們多數都聽餘家的話,因為餘家有背景,且養得有私兵,衙門一般不會去招惹他們的。”
陳安皺眉,當即問起餘家的情況。
張議細細說了一番。
陳安聽後久久不語。
眼見天色不早了,他抬手打發張議離去。
張議屁顛屁顛地回衙門,悄悄同梁螢等人說起陳安找他的事。
梁螢抱著手爐,滿心歡喜道:“甚好。”
胡縣令卻沒她這麼樂觀,半信半疑問:“那楊都郵當真會找軟柿子捏?”
張議回應道:“多半會的。
“胡縣令你仔細想想,咱們衙門不能吃虧,老百姓又動不得,那就隻剩下縣裡那些豪紳了。
“目前縣裡的豪紳都沒有身家背景,就算餘家厲害,也全都是白丁,這些人大多數又是賤商,損點他們的利益保全大局是眼下最有效,最快捷的法子。”
胡縣令細細琢磨其中的奧妙。
梁螢接茬道:“隻要老百姓能從豪紳的手裡分得土地,自然就會散了不再鬨事。
“就算那些個豪紳有冤要喊,但也架不住太守府鎮壓,一群沒有權勢的商賈鄉紳罷了,還能捅出多大的簍子?
“那楊國興與其在老百姓身上動刀,還不如在豪紳身上打主意來得快捷,畢竟欺負那幾家人,可比欺負全縣老百姓劃算。”
聽了她的分析,胡縣令愈發覺得玄妙。
不出所料,第二天陳安就把自己捏軟柿子的想法同楊國興說了。
反正朝廷是不能吃虧的,現在又不敢捅那幫刁民的馬蜂窩,索性退而求次,把矛頭轉移到豪紳們身上好了。
二十幾家而已,士農工商,他們多數是最底層的賤商,偷奸耍滑的一群人,沒法跟農民比。
就目前這形勢,還是保住農民要緊,因為他們是上交公糧的主力軍。
倘若把這群人廢了,簍子捅大了不說,還得損失交公糧的飯碗,怎麼算都劃不來。
而商賈那些就不一樣了,他們沒有了田地,還有商鋪可以營生,對他們的影響也不算太大。
楊國興捋胡子深思此舉的可行性。
陳安道:“如果都郵想速戰速決,捏軟柿子無疑是最佳方法。”又道,“俗話說民不與官鬥,待這事平下來後,倘若那幫豪紳要鬨事,便叫衙門時不時查他們的商稅,罰幾次就老實了。”
楊國興沉思道:“對付豪紳的法子倒是多得很。”
陳安點頭,“目前最緊要的是把餘家給處理了,他們家以前仗著餘老兒是致仕縣令,豢養了上百私兵。
“如今那餘老兒已經死了,底下的餘家人全都是白丁,朝廷豈能容忍他們養私兵威脅平陰的安全?”
楊國興懊惱道:“還膽敢越級到太守府告密,簡直不可忍。”
陳安:“隻要咱們太守府把當地的豪紳壓住,縱使他們有再大的本事,也翻不起浪來。故而屬下以為,就目前的情形局勢來看,捏軟柿子無疑是最佳的選擇。”
楊國興背著手來回踱步。
陳安道:“都郵得儘快做決斷,一來可以穩住胡縣令莫要罷停,二來可以解散刁民勿要繼續鬨事,三來你也好儘快回去交差,讓太守府挑不出錯處來,平安化解這次的危機。”
聽了他的建議,最終楊國興猶豫了許久,才下定決心道:“那便依你之意,先把牢裡的那些人放了。”
陳安點頭。
楊國興:“至於胡縣令,你去說服他配合辦事。”
陳安:“屬下領命。”
他當即前往衙門找胡縣令,不曾想胡縣令裝病臥床不起。
胡宣沒得法,隻得把陳安請到廂房。
那陳安倒是挺會來事,好言好語一番勸說,同胡縣令道:“這陣子楊都郵接到差事就快馬加鞭趕來處理平陰的亂子,不曾想鬨得這般大,他懊惱也在情理之中,還請胡縣令多多包涵著些。”
胡縣令咳嗽幾聲,臥床道:“我亦是艱難呐。”
陳安點頭,“我同楊都郵說過你的難處了,他事後也挺後悔,不該屢屢衝你發火,可是眼下這情形,難免叫人上火。
“現在胡縣令你也彆慪氣,你好歹是平陰的父母官,倘若罷停了,外頭定會生出亂子,想來你為著平陰兢兢業業乾了十多年,也不想老百姓吃虧的。”
胡縣令沉默。
陳安繼續開導,“我今兒一早同楊都郵商議一番,想出了一個折中的法子,胡縣令你看看到底行不行。
“現在外頭的百姓鬨著要分地,想來他們也確實過得艱難。
“這都要過年了,繼續鬨下去也不像話,我們便想著,老百姓既然要分地,那便允了他們,讓當地的豪紳們退讓一步,你看如何?”
這話令胡縣令心中激動,儘管已經有心理準備,但聽到他親口說出來還是難掩興奮。
不過他並未表露出來,而是皺眉道:“此舉隻怕不妥,那畢竟是豪紳們的私產,豈甘心被衙門劫富濟貧?”
陳安擺手,“這事由不得他們。
“農民沒有地種就沒有糧食吃,沒有糧食吃就交不了公糧,而商賈那些不一樣,他們除了田產外還有其他營生,並非靠種地生存,收了他們的田地,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胡縣令憂心忡忡道:“倘若豪紳們鬨事呢?”
陳安斜睨他,“士農工商,商者,奸也,若有不識趣的,便差人每月到他家門口查查商稅,直到他老實為止。”
胡縣令:“……”
陳安:“楊都郵說了,他會把此事上報到太守府,到時候平陰那幫豪紳鬨出事來,有太守府替你背書,如果他們實在不聽話,衙門直接官兵鎮壓,格殺勿論。
“我就不信,一群賤商還能在平陰翻出浪來。
“至於那餘家,我會同你親自去說服他們,削散他們的私兵,咱們平陰的官兵也才兩百,他家就豢養了上百私兵,像什麼話?”
得了他的解決方案,胡縣令心裡頭快慰得要命。
現在有太守府在背後撐腰,那餘家隻怕會氣得半死,還真真是應了那幫土匪的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朝廷直接變成了土匪,並且還明搶。
這是胡縣令怎麼都沒料到的局麵。
可是它就是發生了。
現在太守府站到了老百姓的身後為他們撐腰,胡縣令很想大笑。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這狗日的世道,真不能做老實人,原本盤剝的腐敗朝廷反而變成了老百姓的拯救者,叫他哭笑不得。
陳安同他說定後,立刻命人把大牢裡關押的造事老百姓放了,之後又親自同胡縣令前往餘家協商讓地一事。
餘家在平陰擁有田產一千四百畝,之前因著餘老兒的關係,從未上交過公糧,占了很大的便宜。
胡縣令引著陳安來同他們交涉。
聽到太守府的人來了,餘家喜出望外,可算盼到了救兵。
圍在外頭的老百姓見他們過來,紛紛竊竊私語,聽說胡縣令引著的是太守府的人,皆溫順地讓開了一條通道。
餘大郎親自出來接迎。
胡縣令介紹道:“這是陳書佐,楊都郵身邊的人,現在過來同你們餘家商討田地一事。”
餘大郎熱情道:“草民參見陳書佐。”
陳安頷首。
餘大郎把一行人引進宅院。
陳安進去後四下打量,心中忍不住腹誹,說道:“餘家祖產頗豐啊。”
餘大郎一時沒聽明白,自豪道:“家父一生奔勞,才掙下這般家業來,在平陰這個小地方,算不得豐厚。”
陳安沒有答話,隻背著手沉默。
眾人抵達前廳,各自落座後,陳安才道:“聽說你們餘家豢養了上百私兵,可有這回事?”
餘大郎回答道:“有。”
陳安皺眉,“整個平陰也才不過兩百兵,你餘家就豢養了上百私兵,這是何意?”
餘大郎聽著不對味,小心翼翼道:“用於防竊賊之用。”
陳安用調侃的語氣繼續道:“據說你家的佃農家仆也有近百,這麼多人還不夠防盜防賊,平陰的治下得有多混亂呐胡縣令?”
胡縣令老臉一紅,局促道:“陳書佐說笑了。”
陳安摸了摸八字胡,斜睨餘大郎道:“你外頭那幫私兵,個個凶神惡煞的,連我看著都害怕,這是要打人嗎?”
餘大郎這才後知後覺聽出味來,暗叫不好,跪下道:“不敢不敢,因著底下的老百姓手持棍棒鬨事,草民家中女眷懼怕,這才命他們看護。”
陳安點頭,“這麼說來,外頭那些官兵護不住你餘家了?”
餘大郎愣住。
胡縣令尷尬道:“陳書佐說笑了,平陰雖然聚集了大量百姓鬨事,但到目前為止並未有人員傷亡,還請明察。”
陳安冷著臉問:“你餘家到底是什麼來頭,竟要上百私兵和數十家奴仆從看護,比衙門還威風,嗯?”
這話把餘大郎唬住了,連忙磕頭道:“陳書佐言重了!”
陳安“哼”了一聲,不屑道:“一個小小的鄉紳,竟比衙門還威風,到底你餘大郎是公家,還是衙門是公家?”
餘大郎額頭上嚇了層汗,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了,“草民不敢!”
陳安把下馬威施足了,這才道:“你且起來。”
餘大郎戰戰兢兢地起身。
陳安捋了捋袖子,說道:“今日我來,是奉楊都郵之命,來同你家商議田地一事。
“你餘家因著供養出朝廷官而享有免稅權,據說以前祖上也不過十多畝田產,如今竟坐擁一千四百畝,比王太守的田產還多數倍呐,確實挺會振興家業。”
餘大郎垂首不語,心裡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陳安看著他道:“一個縣令的俸祿一年也沒多少,胡縣令與你父親同為縣令,他怎麼就沒你們餘家這麼有能耐?”
餘大郎又腿軟跪了下去。
陳安抱手俯視他,“滄州的縣令就這般掙錢,比太守府還能耐,嗯?”
餘大郎白著臉擦額頭上的汗。
陳安說話的語氣並不重,卻極有威懾力。
他居高臨下睥睨跪坐在地上的人,好似在看一隻可憐的小螞蟻,緩緩說道:“現在外頭那幫老百姓說你們餘家是貪官汙吏,要你餘大郎把名下的所有田產充公,你意下如何啊?”
聽到這話,餘大郎連忙道:“陳書佐言重了,餘家的祖產皆是家父辛勞一生掙下來的,豈能白白送人?”
陳安被這話氣笑了,指了指他道:“你莫要跟我揣著明白裝糊塗,那一千四百畝田地,據說還是好的良田,照市價八貫一畝來算,就得一萬一千多貫錢。
“咱們又來算算現在縣令的月俸,你老子要掙下這些田產,得拿幾百年的俸祿,若不是貪汙受賄得來的私產,他哪來的錢銀掙下這般大的家當來,莫不是比那王太守還厲害?”
這臉打得啪啪響。
陳安起身圍著他轉了一圈,“你口口聲聲說你父親辛勞,那我太守府便上奏請巡按禦史去滄州好生查一查你父親生前乾出來的功績,如何?”
餘大郎嘴唇嚅動,想辯解什麼,終歸說不出話來。
頭頂上響起閻羅王的聲音,“現在外頭的老百姓要求你們餘家把田產充公,我陳安就代你餘家允了,你餘大郎可有異議?”
餘大郎激動道:“請陳書佐高抬貴手!”
陳安斜睨他,“無妨,今日便給你餘家兩個選擇,要麼把田產儘數充公,要麼等著朝廷的巡按禦史來清查你父親在滄州乾下來的好事,如何?”
餘大郎沒有吭聲。
陳安語重心長道:“餘大郎你可要考慮清楚,是要保你父親的晚節名聲,體體麵麵,還是聲名狼藉家破人亡。”頓了頓,“按我朝律令,你餘家犯下的事,隻怕所有親眷都得遭殃,可要慎重考慮。”
這番話令餘大郎整個人都哆嗦了。
胡縣令默默地瞅他。
惡人還需惡人磨。
先前那般跳腳不得了,這下跟霜打過的茄子一樣,焉得跟什麼似的。
正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
倘若餘老兒在,估計情形就大不一樣。
這就是那幫土匪的精明,做事從來都是有籌謀計劃的。
胡縣令的心情很是微妙,他從來不敢想,那女娃居然有膽量利用太守府來借刀殺人,並且還被她利用成功了。
簡直不可思議。
這麼大的陣仗,竟然不費一兵一卒把事情扭轉乾坤,當真機關算儘,步步為營。
陳安把話說完,就背著手離去了,並沒心思在這裡逗留。
外頭的眾人見他們出來,紛紛讓出一條道路。
而此刻餘家宅院內亂成了一鍋粥,餘大郎無力地癱軟在地板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餘二爺得知陳安說過的那些話後,整個人被氣得目眥欲裂。他拄著拐杖,悲憤欲絕道:“老天爺,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了?!”
餘大郎整個人都恍恍惚惚,自言自語道:“完了,我們餘家全完了。”
他的夫人馬氏跪在他旁邊哭啼道:“這該如何是好,原以為太守府會替我們餘家撐腰,不曾想官官相護,一個比一個更會吃人,我們餘家委實冤枉啊。”
餘大郎閉目,悲痛道:“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整個餘家都陷入了絕望中,紛紛失聲痛哭起來。
餘家的子女們紛紛哭喊已經死去的餘父,期盼著他顯靈保佑餘氏家族能躲過這場劫難。
可是他們哪裡又明白蒼蠅不盯無縫的蛋呢?
前半生這群人享受了餘老兒貪汙來的福祉,如今餘老兒去了,也把這份短暫的福祉帶走了。
俗話說身正不怕影子斜,倘若餘家行得正坐得端,又豈會有今日的禍難?
上梁不正下梁歪,連主梁都是歪的,這樣的門楣又能興旺多久?
外頭的老百姓聽到餘宅裡的痛哭聲,皆小聲議論,還以為又死了人。
梁螢確實用她的頭腦做到了什麼叫朝廷爸爸的黑暗。
餘家期盼的救兵,期盼被朝廷爸爸來拯救,結果反被一刀送上了西天。
這狗日的世道,簡直太不靠譜了!
平陰上演的這場魔幻劇,不僅震驚了餘家人,趙雉等人更是再次感受到了智商被按到地上摩擦的滋味。
特彆是胡縣令,他隻覺得三觀俱裂,仿佛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那滋味簡直比老壇酸菜還酸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