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彪也不清楚具體情況, 說不出個所以然。
兩人不敢耽擱,當天下午就快馬加鞭回太守府。
在他們回去的途中,李疑內心惶惶不安,隱隱意識到大禍臨頭了。因為呂功曹並未跟他們兜圈子, 開門見山提起俞州的虎視眈眈。
張議和陳安都是本郡人, 知道前幾年發生的那場戰亂。
那俞州被夏氏家族占據,坐擁六郡, 據說傭兵數萬, 倘若真的打了過來, 不僅臨都遭殃, 永慶亦是唇亡齒寒。
現在呂功曹在驛館, 李疑等人坐在後堂,神情肅穆。
奉郎緊皺眉頭道:“去年我們才從混亂中恢複過來,倘若接著又來打仗, 可著實糟糕, 恐難應付。”
陳安道:“如今臨都來求援, 斷不可坐視不理。”
張議也道:“是啊, 唇亡齒寒,一旦臨都被俞州吞並, 那咱們永慶也岌岌可危。”
李疑發愁道:“可是俞州傭兵數萬,咱們永慶不過千兵, 隔壁也差不多, 統共連一萬兵馬都沒有, 要如何抵禦俞州來犯?”
眾人沉默。
有道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與俞州抗衡無異於以卵擊石。
倘若是朝廷來犯,還能打不過就加入。
可是俞州不一樣,那是真正的諸侯勢力, 他們是不會用招安這套來接納永慶的。
至於朝廷,就甭想盼著還能派兵來救援了,倘若朝廷管用,俞州又豈敢來圖謀吞並?
一時間,人們愁眉苦臉,個個都心生憂慮。
眼見好不容易才從安縣打出來了,一切都在穩步向前,不曾想才站穩腳跟,就迎來當頭一棒,當真叫人扼腕。
在等待梁螢他們回來的這兩日眾人憂心忡忡,李疑甚至擔憂得連飯都吃不下。
譚娘也沒得法,安撫道:“李二你愁也沒有用,你就是個書生,兵家之事,還得看趙郎君的主意。”
李疑焦頭爛額道:“縱使秀秀有天大的能耐,也難為無米之炊。
“據說那俞州有五萬兵馬,咱們兩郡才六七千人,懸殊委實太大,你要秀秀如何用兵抗衡?”
譚娘:“這……”
李疑後悔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把蠻鸞山的村民遷移出來的。”
想起他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土地,如今一夕間就要失守,心裡頭委實不是滋味。
譚娘抱著幻想道:“萬一王螢有法子力挽狂瀾呢?”
這話把李疑逗笑了,指了指她道:“說什麼胡話,誠然阿螢的治內是極好的,可她終歸是弱女子,且不懂軍事。
“這是打仗,不是紙上談兵,是要真刀真槍去拚命流血的,她有什麼法子力挽狂瀾?”
譚娘閉嘴不語,也開始跟著他焦慮了。
倒是趙老太無比樂觀。
譚娘同她說起永慶如今的處境,她說道:“人家的拳頭硬,你打不過也沒得辦法,既然打不過,那就跑吧,總不能把小命交代在這裡,咱們又不是沒有跑過。”
譚娘哭笑不得,“可是趙郎君為著永慶花費了不少心血,倘若失守,著實不劃算。”
趙老太擺手,“當初既然走出來,選擇了奪安縣,就得做好賭徒的心理準備。
“但凡是坐到了賭桌上,哪能沒有輸贏呢?
“這原本就是弱肉強食的世道,你拳頭硬,吃到的肉就越多。你弱了,就隻能被吞食,願賭服輸。”
聽了她的話,譚娘不得不折服她的好心態。
或許對於她來說,就算最後輸得隻剩下褲衩,隻要命還在,他們就可以退守回蠻鸞山。
哪怕餘生做一輩子的土匪呢,都心甘情願了,不會再冒險折騰。
待到梁螢他們回來,李疑等人粗粗同她講起俞州那邊的情形,連趙雉都有點發怵。
六郡兵馬,那簡直就是龐然大物啊!
之前他們安縣六百兵奪太守府千兵,如今讓兩個郡六千兵去挑戰餘州五萬兵,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梁螢的心裡頭也有點慫,皺眉道:“倘若俞州真打了過來,那真是大禍臨頭了。”
奉郎惴惴不安道:“現在臨都過來求援,唇亡齒寒,我們斷不能坐視不理。”
張議看向梁螢道:“臨都太守把宛南獻上結盟,可見其誠意,我以為,咱們可與其抱團,共禦俞州。”
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與臨都結盟是最佳選擇。
唯獨梁螢反行其道,嗤鼻道:“天真。”頓了頓,“就算兩郡結盟,也不過六七千兵馬,對抗俞州五萬兵馬來犯,頂個屁用。”
眾人:“……”
趙雉斂容問:“阿螢有何高見?”
梁螢背著手踱步,若有所思道:“雖然臨都與永慶有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依附,可就算他日臨都被俞州吞並,永慶靠著這千兵與他們內耗,勉強也能頂些日子。
“一旦與他們結盟,反倒被拖累。
“在坐的諸位也不想想,他們臨都就是前太守府的模樣,郡內的老百姓賦稅徭役繁重,就算上頭換了父母官,仍舊改變不了現狀。
“但咱們永慶不一樣,一旦換了父母官,就沒有人來守衛老百姓手裡的田地。
“俞州世家大族,個個都是地主,他們來攻占永慶,老百姓定會拚死反抗捍衛自己手裡的耕地。
“那些入侵者不僅要麵對我們的兵,還得麵對底下的十多萬平民怒火。
“這些老百姓才嘗到土地下放的甜頭,一下子就讓俞州的地主來奪了去,又豈會善罷甘休?
“在這樣的前提下,就算我們失守永慶,俞州想要徹底兼並,也得跟當地老百姓打一場拉鋸戰。
“我們是完全有機會搞偷襲與他們內耗拉扯的。
“可是隔壁的臨都不一樣,誰都可以來做父母官,因為不管誰上位,老百姓都會受到盤剝欺壓。
“那邊郡的老百姓跟衙門是沒有凝聚力的,不齊心。
“而永慶衙門跟老百姓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有著共同的利益,他們有豁出去拚命的理由,臨都的老百姓卻沒有。
“在這樣的情況下,讓兩郡結盟,豈不是拖累永慶?”
經她這番剖析,所有人都不禁陷入了沉思。
這確實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對於永慶來說,老百姓同公家就是一個整體,有著共同的利益維護,跟隔壁臨都是兩種不同的體製。
這邊講求人人有地種,家家有餘糧,以老百姓的利益為主。
臨都則是豪紳的天下,以地主官僚的利益為主。
兩種完全不一樣的體製結盟到一起,麵臨的問題確實不少,就算暫時能維持,也不是長久之計。
因為它們是沒法兼容的。
剝削與被剝削者,就算短時走到一起,中間的矛盾也沒法消除,一個處理不好,反而還會搞得狗咬狗內鬥。
這是梁螢擔憂的地方。
她說的話也有道理,可是目前首要解決的是結盟聯合抵禦俞州,至於體製問題,可以日後再尋求一個相對適宜的時機磨合。
在場的奉郎、陳安、張議、李疑和趙雉,幾個男人經過深思熟慮後,還是覺得與臨都結盟為好。
就算雙方存在體製上的差異,待結盟後看能不能兼容再說。
這一次隻有梁螢一個人堅持拒絕結盟,除非臨都也願意走永慶的體製改革。
可是改革,則意味著跟豪紳內戰,在這個內憂外患的節骨眼上並不適合。
故而梁螢也沒有強求。
翌日趙雉等人會見呂功曹,談結盟一事,梁螢並未參加。
五比一。
這次的抉擇沒有人站到她那方,她倒也能理解他們的選擇,畢竟俞州有五萬兵馬,來勢洶洶。
縱使趙雉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用兩郡的六七千兵馬去與俞州抗衡。
這是一場以卵擊石的戰役。
梁螢獨自站到城樓上,負手而立。
她穿了一襲玄色深衣,臉上肅穆而凝重,因為這是她推進體製改革遇到的第一個強勁對手。
以前的安縣豪紳和永慶太守府這些對手都是最底層的絆腳石。
而今的俞州六郡,那個坐擁五萬兵馬的龐然大物,典型的一方雄主。它已經不是絆腳石那麼簡單了,而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現在她將麵臨兩個處境,要麼螞蟻吞象,要麼被踩死。
回望一路走來的艱辛,梁螢長身玉立,好似一杆寧折不彎的紅纓槍孤獨地佇立於天地間。
她平靜地眺望這座古老的城市。
街巷裡的百姓還不知他們的未來將被戰火吞噬,歡喜過冬的村民還不知他們辛苦得來的田地將被侵占回收。
一切的一切,又將回到從前。
窮困潦倒的租子賦稅,繁重盤剝的徭役,仿佛再也看不到希望。
她仰頭望著陰霾的天空,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滿目蒼涼。
趙雉不知何時來到城樓。
他站在遠處,瞧見那女郎如一隻孤雁仰望天空。
冷風,吹動衣裾紛飛,耳邊細碎的發絲淩亂張牙舞爪,纖瘦身姿好似要迎風歸去。
他在原地站了許久,才拿著鬥篷走上前,默默地披到她身上,仔細係好頸脖間的綢繩,說道:“風大,莫要受了涼。”
梁螢捉住他的手,遲疑了半晌,才道:“我若說不可與臨都結盟,你可會聽?”
趙雉看著她的眼睛,答道:“你自有你的道理,可眼下,我得安撫人心。”
梁螢沉默。
趙雉:“從當初的江原,到今日的永慶,你的所有決策都不曾出過岔子,我自是信服的。
“你主張不與臨都結盟,也有理有據。
“但眼下不是結盟的問題,而是奉郎他們慌了,倘若我依你之意拒絕了呂功曹,他們必定心急如焚。
“我得先安內,才能再去圖謀其他,你又可知我的難處?”
梁螢看著他不說話。
是的了,這個男人的行事作風素來都是穩如老狗的,絕不冒進。
見她久久不語,趙雉皺眉道:“阿螢……”
梁螢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你聽,有風。”
趙雉:“……”
冷風吹動衣袍獵獵作響,梁螢扭頭看向遠方,冷不防問道:“趙雉,如果我們未能守住永慶,你可會後悔來安縣?”
趙雉佛係道:“我阿娘曾說過,富貴險中求,既然冒險去求了,就得做好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準備。”
梁螢看向他,半信半疑道:“我們為著今日的永慶,砸了不少錢銀進去,你就甘心那些錢銀都打了水漂?”
趙雉無比淡定,“反正都是從朝廷手裡搶來的,如今就當是舍給了他們,日後再搶幾回朝廷的官銀便是,有什麼大不了的?”
梁螢:“……”
她憋了許久,不服氣道:“我不甘心,我這般費儘心思圖謀,到頭來卻落得個空歡喜一場。
“那俞州有五萬兵馬又如何,就算是螳臂當車,也要去拚一回,賭上一把。”
看她一臉倔強的樣子,他不禁想起當初在叢林裡的那個犟種,當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趙雉伸手掐她的臉兒,“我永慶隻有千兵馬,你讓我去跟俞州六郡抗衡,也著實抬舉我趙雉了。”頓了頓,調侃道,“我趙雉若能把俞州乾下來,隻怕全天下都得對我刮目相看,那可是相當的有名。”
梁螢沒好氣打開他的手。
趙雉攬住她的肩膀,“城樓上風大,且同我回去,阿娘給你做了好吃的,莫要在這兒生悶氣。”
梁螢推開他的手,他厚顏再次攬上,哄道:“我私庫裡還有一些物什,你想要什麼隻管拿。”
梁螢半信半疑,“你這般摳門,可莫要誆我。”
趙雉:“我誆你作甚,說話算話。”又道,“那臨都把宛南拱手相送,你可以去占便宜了,聽說產鹽量跟安縣差不多。”
梁螢這才覺得心情舒坦了點。
趙雉攬著她的肩膀哄下城樓,就跟哄小孩兒似的極儘耐心。
下麵的李疑暗搓搓探頭窺了一眼。
他們這群人畢竟從蠻鸞山就有接觸,跟奉郎張議陳安那些人不一樣,相對而言關係更為緊密。
先前一直都是梁螢劍指何方,他們就打到何方,這還是頭一回與她背道而馳。
李疑內心對她敬重,雖然這次沒有站到她那邊,但是也能理解她的考量。
兩個郡的體製完全不一樣,時長日久肯定會生出矛盾來。
但目前他們並沒有好的選擇,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拒絕臨都,那以後再交涉就沒有眼下這麼容易了。
退一萬步講,趁機把宛南拿回來也是有利可圖的。
呂功曹回去後,太守府這邊的人就要開始籌謀兩郡結盟事宜。
趙雉行事到底縝密,差平頭他們去一趟俞州,打探那邊的情況。
梁螢雖然不讚同結盟,但眼下確實沒有好的法子來應對俞州的吞並,她和趙雉先去了一趟宛南縣。
該縣跟安縣差不多大,穿過一道峽穀就能抵達臨都白馬縣。
當地老百姓生活窘困,就跟去年的永慶那般。
趙雉一時有些不習慣,明明永慶也改變得不久,但那種精氣神兒真的完全不一樣。
一邊是猶如行屍走肉的麻木不仁,一邊是喜笑顏開的期望憧憬。
兩種不同景象,交織出人間悲喜。
按說他見慣了慘烈,本不應感到扼腕,偏偏比梁螢還多愁善感起來,同她說道:“待把宛南交接過來,讓李疑立馬把土地下放了,定要在春耕之前讓當地老百姓手裡有田地種。”
聽到這話,梁螢失笑,“你著急什麼,以前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趙雉皺眉,素來見慣了世道艱難,可是這兩年也見識過太多的美好與憧憬。
那些在底層掙紮的人們從麻木不仁變得眼裡有光,他仿佛也跟她一樣天真起來,不願去回顧以前的苦難,嚴肅道:“但凡我趙雉所到之處,必定人人有地種,家家有餘糧。”
梁螢咧嘴,“隔壁臨都就跟宛南一樣,你說我們兩邊怎麼去結盟?”頓了頓,“你看得下那邊的老百姓嗎,我反正是看不順眼的。”
趙雉默了默,暗搓搓道:“倘若是他們引狼入室呢?”
梁螢愣住。
她露出奇怪的表情打量他,隔了好半晌,才道:“你這土匪莫不是想趁火打劫?”
趙雉撇嘴,嫌棄道:“這個時候沒法打劫,就算我去弄下來,也是替俞州乾的,不劃算。”
梁螢摸了摸鼻子道:“覺悟還挺高。”停頓片刻,似想起了什麼,問道,“上回我讓你買的硝石硫磺呢?”
趙雉:“在半道兒上的,應該快回來了。”又問,“你要那些物什究竟有何用處?”
梁螢歪著頭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說罷看向天色,“天涼了,木炭也該準備些過冬了。”
兩人把宛南考察一番,從那條峽穀打馬前往臨都郡。
梁螢嫌道路太窄,不利於糧草運送。
趙雉點頭道:“是得把道路擴寬,讓馬車通行才行。”
梁螢指著前方道:“宛南前麵是座山,外頭無法攻進來,是一座天然的屏障。倘若我們把這條路打通連接到臨都腹地,以後也可從這條近道抄過來援助,豈不省事?”
趙雉:“那得把白馬縣通往太守府的官道擴寬便於通行才可,若不然沒法運送糧草。”
梁螢:“走後門過去瞧瞧。”
一行人從白馬縣進入臨都郡腹地,沿途的官道確實沒有永慶修繕得好。
不過當地的治下也沒有梁螢想象得那麼差,他們以私訪的形式詢問過當地村民,普遍對太守府的評價比較中和,並沒有永慶王太守那般人人叫罵。
梁螢倒是挺意外。
臨都郡內十個縣,比永慶的麵積要大一半,人口卻沒那麼稠密,郡內的山比較多,竹林也多,故而當地的造紙業比較發達。
一行人抵達江陰城,許太守得知他們在驛館落腳,親自前來接迎。
那許太守莫約四十多的年紀,一張方臉,瘦削高挑,很有官家的派頭。
第一次見到趙雉他們,他還是吃了一驚,隻覺得眼前的兒郎英武神俊,一襲玄色大氅把身量襯得挺拔如鬆。
而他身側的女郎則秀美淑雅,淺灰鬥篷下是素白深衣,梳著垂髻,臉上粉黛未施,清水出芙蓉。
當真是郎才女貌。
雙方相互致禮。
許太守看向梁螢問:“這位可是趙太守的夫人?”
趙雉應道:“王功曹。”頓了頓,“未過門的妻。”
許太守愣了愣,看她年紀不大,直言道:“王小娘子能做到功曹的位置,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