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永慶的那天, 趙老太和胡誌國等人在城門口相送。
臨行前梁螢道:“老太太就拜托胡太守照料了。”
胡誌國點頭,“你們路上也要小心些。”
梁螢握住趙老太的手,“待我們過去把河城安置妥當, 便來接你過去團聚。”
趙老太笑眯眯道:“且放心地去,那邊的老百姓還等著分土地呢。”又提醒道,“到底是才攻下來的城池, 大意不得, 定要處處防範為好。”
梁螢“嗯”了一聲, “你老人家放心,我有袖箭在身。”
二人敘了許久, 他們一行人才打馬離去。
趙老太目送他們,感慨道:“小姑娘長大了。
“我記得才到蠻鸞山的時候稚嫩又天真,如今長成大姑娘了, 行事穩重且有主見,著實難得。”
龔大娘道:“算起來明年得有十九歲了。”
趙老太瞥了她一眼, 意味深長道:“這日頭過得真快。”
一行人在外頭站了會兒,才回太守府去了。
路上龔大娘道:“阿螢跟秀秀倒是挺匹配的, 文治武功,一個擅於治內, 一個擅於攻打, 如今他們把俞州給奪了, 以後老趙家說不準還真會飛黃騰達。”
趙老太心中歡喜,“這兩個孩子是挺有意思。”又道,“我馬如會這輩子沒什麼出息, 但相看人,還是有一套的。”
龔大娘笑道:“現在回想起來也真不可思議,從蠻鸞山到這兒, 這才多少年,從一縣之長到一郡之守,再到俞州牧,竟變化得這般迅猛。”
趙老太:“我也不曾想過秀秀會做官,雖然隻有半桶水。
“當初我相中阿螢,就覺得賊有眼緣,她那麵相生得極好,妥妥的富貴命,一輩子就該被供著養著。
“想來我們趙家得祖宗護佑,稀裡糊塗給了這麼一段天賜的姻緣。
“起初我還怕那小子把人給唬走了,也幸虧他不算太笨,把人追回來了。
“現在看到兩人相處得倒也和睦,不曾紅過臉,可見是合得來的。”
龔大娘:“也得秀秀多謙讓著些。”
趙老太:“那可不,我若有阿螢那臉嘴和才乾,還不得飛上天去?”
龔大娘失笑,說道:“阿螢那孩子,若說是官家娘子,可信;若說是富家千金,也可信;哪怕是王公貴族的金枝玉葉,說出去隻怕也是信的。”
趙老太道:“官家娘子便罷,倘若是那金枝玉葉落到這兒來了,我老趙家豈不得被朝廷刨祖墳?”
龔大娘:“……”
趙老太想了想又道:“話又說回來,依目前的局勢,老趙家的祖墳遲早都得被朝廷刨。”
龔大娘:“……”
她可真看得開!
一路快馬加鞭從永慶抵達雁門郡時,梁螢等人在此地落腳宿了一宿,奉三郎引周太守前來接見。
之前奉三郎就已經同周太守說起過永慶郡內的情形,他根本就不信老百姓會借糧給他們打仗。
因為大家都很窮。
梁螢失笑,說道:“倘若家家戶戶都有十多畝地種,且有蠶桑副業,隻上交三成賦稅,沒有徭役與租子在身,他們憑什麼還會窮困啊?”
周太守被噎了噎,沒有吭聲。
梁螢道:“我不清楚雁門郡裡的情形,就拿我們永慶來說,幾乎每家都能分得近二十畝的田地耕種,無需再額外上交租子給豪紳,也沒有徭役在身,再種桑養點蠶繭來賣,隻要不是太懶的家庭,糧食是足夠吃的。
“這次我們借糧,一個最差最窮的縣都能借出兩千多石糧,且還是老百姓自主借給太守府的,他們總不至於連口糧都不給自己留,是不是這個道理?”
周太守默了默,問道:“如此說來,咱們雁門郡也能這般?”
梁螢:“自然可以。
“隻要把豪紳打下來,衙門隻要他們手裡的田地,不要錢財,把土地按戶籍下放均分,禁止土地買賣,就能徹底解決窘困的問題。
“說到底,還得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和恒心去做。
“永慶隔壁的臨都也都開始打豪紳分土地了,那許太守有把老百姓放到心上,看到永慶這邊富庶,故才跟著學。”
聽她這般說,周太守也不由得蠢蠢欲動。
不過梁螢讓他稍安勿躁,現在還不是搞土地下放的時候,待俞州那邊的局勢穩定下來再說。
周太守雖然窩囊,但在治內上還是挺有一套的,同梁螢他們就郡裡的治理議了許久。
這邊的鹽價極其昂貴,近三百文了。
梁螢當即親筆寫了一份公文信函給周太守,印上自己的印章後,讓他差人送到永慶,胡太守會安排賈叢修把官鹽送過來,直接壓價到每鬥一百六十文。
周太守很是歡喜,隻覺得那女郎做事爽快又乾練。
他們原本是要第二日就動身前往河城的,結果周太守邀他們到鄉縣去看了看。
當地婦人跟永慶不大一樣,永慶那邊的婦人多數會種桑養蠶,也會做紡織,這邊的婦人則是做麻繡。
所謂麻繡,就是將麻剝皮撚成紡紗,而後織成布。
麻布主要有兩種色,一種是本色,一種則是染成靛青。
婦人們會用“十”字針法在麻布上刺繡,花樣繁多,都是簡潔亮眼的圖案。
梁螢頗覺好奇。
這算是當地的一大特色,多數都是做來自家用,可做圍裙、布袋、門簾等,也僅僅是在郡裡時興。
梁螢在永慶那邊極少看到這種麻繡。
她生了心思,說道:“能給我帶兩匹走麼,這般好的東西,藏在這裡著實可惜了。”
周太守當即差人給她弄了兩匹。
郡裡隻有幾個縣,豪紳也沒幾個,當地人很少種桑,都是種麻的多,幾乎家家戶戶的婦人都會麻繡。
梁螢在這裡看到了可以搞錢的產業鏈。
她同周太守說道:“待俞州那邊穩定了,你這邊把土地下放,我給你想法子養衙門。”
周太守半信半疑,“就憑麻繡?”
梁螢點頭,“平陰那邊的黑陶全郡都有,你這邊的麻繡我也能帶過去。
“待官鹽過來了,我把平陰的朱家黑陶也引進來,你們衙門先免半年商稅,看他們能否存活下來,可行?”
周太守:“行。”
梁螢:“倘若朱家黑陶能在這裡立足,你們衙門也能抽取一筆商稅用於開支,對大家都有利。”
周太守應道:“這是自然。”
梁螢:“所以一開始衙門就得扶持他們,免半年商稅,讓他們試試看能不能在這裡紮根兒生存。”又道,“他家的黑陶剛開始半死不活,後來被我用官鹽帶貨盤活了,現如今一年給衙門上交的商稅可不得了,你這邊的麻繡也能效仿。”
見她說得信誓旦旦,周太守到底是信了。
用官鹽帶黑陶,哪個角落裡都能鋪到貨,隻要不是太差,總能賣些出去的。
在這裡耽擱了兩天,梁螢才打馬前往河城。
他們抵達河城時,城內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秩序也逐漸在恢複。
先前兩郡隻有幾千人,如今加上降服的俞州兵已經有上萬人。
那些兵見識過他們的厲害,不想再受被轟炸的陰影,個個都老老實實,不敢造次。
趙雉將其收編入伍。
投降的兵裡有很多都是當地人,見土匪對待老百姓的態度和睦,心裡頭才稍微踏實了點。
傍晚梁螢等人入城。
聽到他們抵達的消息,趙雉歡喜前去接迎。
當時他穿了一襲玄色大氅,整個人英挺悍利,顯得意氣風發。
梁螢見他生龍活虎的,心裡頭頗覺欣慰,想來不曾受傷。
趙雉故意打趣,朝她行拱手禮道:“恭迎王功曹大駕。”
梁螢還禮,“趙太守辛苦了。”
趙雉笑著拉過她的手,是真真感到高興,指著四通八達的街道,說道:“這地方賊他娘的大,比永慶氣派多了。”
梁螢好奇問:“城裡有多少人?”
趙雉:“據說有十一萬。”
聽到這個數字,梁螢咋舌,吃驚道:“這麼多?”
趙雉點頭,“要不然夏氏怎麼會在此地駐紮呢,我仔細瞧過,裡頭的街巷布局當真了不得,永慶城是沒法跟這裡比的。”
梁螢東張西望,實在好奇得緊。
這應該是除江原外,她見到過最大的城池了。
當然,除了京城。
一行人前往州府,梁螢問起這裡的秩序。
趙雉答道:“目前城裡已經恢複秩序,俞州兵降服數千人,共計有一萬兵左右。”
梁螢很是高興,“那挺好。”
趙雉又道:“夏氏被追趕到四宜去了,讓廣陵跟他們狗咬狗,明兒我讓薑都尉帶兵去攻平中。”
梁螢:“如今俞州的主力已經瓦解,在攻城之前且先勸降,能磨嘴皮子就磨嘴皮子。”
趙雉點頭,問:“那你說差誰去磨嘴皮子?”
梁螢應道:“讓陳安去,他能讓廣陵結盟,想來也有本事勸降平中太守。”
趙雉:“那便依你之意。”
梁螢想起雁門郡的周太守,同他說起郡裡的情況。
趙雉低頭認真聽著,仿佛對這些枯燥的內政一點都不乏味。
實際上他一點都不感興趣,但就是喜歡聽她說話,不疾不徐,如涓涓細流,總是充滿著憧憬生機。
他也會時不時笑著附和,毫不猶豫給她稱讚,從不曾惡語相向,也不曾有過任何質疑。
對於他這種草莽來說,誰厲害誰就是老大,甭管男女,你行你上。
這種觀念可比迂腐文人開明多了,不會覺得被女人淩駕就是丟顏麵,也算是一種慕強心理。
梁螢也有慕強心。
有時候覺得他也算是能耐,單靠幾千兵強吞俞州,雖說有火藥相助,但終歸得靠血肉之軀去拚殺。
特彆是在扶陽被困時,她也是捏了把汗的,害怕這個男人被折損在扶陽。
也幸虧他命硬,扛了過來。
畢竟被上萬大軍圍困,想來那時候心裡頭也會發怵。
晚上趙雉給她備了當地的特色菜,居然有炮豚,八珍之一。
有點像烤乳豬。
吃起來的口感沒有炙烤的硬,有點像煮,但又比煮肉香,一點都不油膩。
這是梁螢第一次吃,完全打破了她對豬肉的偏見。
因為這個時代的豬肉品種跟現代完全不一樣,再加之沒有閹割過,所以大多數處理出來的味道都比較重。
她忍不住貪吃了兩塊。
趙雉問:“如何?”
梁螢滿足地點頭,“好吃。”又道,“給三娘他們送些去。”
趙雉給她留了些,而後才差人送到隔壁。
譚三娘和李疑等人同薑都尉一起嘮家常,鑒於他明日就要同陳安去平中,沒有飲酒。
炮豚送過來,李疑撇嘴道:“那兩人不知在嘀咕什麼。”
譚三娘掩嘴道:“你懂什麼,這麼久沒見,總有些悄悄話要說的。”
此話一出,人們皆露出曖昧的表情。
趙雉忽地探頭看他們,問:“瞎嘀咕什麼呢?”
眾人連忙道:“吃酒吃酒!”
不一會兒梁螢也坐過來。
大家許久未見,又齊心協力把俞州這事料理了下來,委實高興。
人們就俞州和永慶兩邊嘮嗑。
聽到永慶那邊借糧的情形,眾人無不開懷。
陳安戲謔道:“這倒不失為一個法子,以後沒糧了就找老百姓借。”
薑都尉道:“那也得手裡有糧才行,臨都就沒法借出來。”
梁螢:“明年就能借了。”
當即把臨都那邊的安排同他們說了說。
趙雉道:“是得讓許太守早些過來才行。”又道,“這邊經過戰亂,百廢待興,需要人手。”
梁螢問:“扶陽那邊目前是什麼個情況?”
張議說道:“城裡的豪紳已經被打了,鄉縣的還沒有。”
梁螢點頭,看向李疑道:“扶陽就由李二過去打豪紳分土地,如何?”
李疑應道:“可。”
梁螢:“明日薑都尉要去平中,張議你一並過去,待那邊打下來後,順道就把土地的事處理了,如何?”
張議應聲好。
梁螢看向陳安道:“陳安身上的任務最是重要,待把平中的事情了了,便去一趟京城,花錢找關係給朝廷上貢,討個俞州牧的名頭下來。
“拿到俞州牧,便可順理成章把其餘三郡收入囊中,順便也把廣陵給收了。
“到時候薑都尉就是薑校尉,在坐的諸位想做什麼官都行。”
說罷還掰著手指頭數了數,“永慶、臨都、雁門、扶陽、河城、平中,六個郡都是我們的管轄地,倘若再把俞州的琅琊、四宜和丹烏打下來,那就是九郡。”
陳安道:“廣陵可是一塊肥肉,若也把它打下來,以後便可在廣陵、河城和永慶三處設重兵抵禦外敵。”
薑都尉點頭道:“河城是鷹頭,永慶與廣陵則是兩翼。
“在永慶設兵,可保臨都和雁門;在廣陵設兵,可保丹烏和四宜;在河城設兵,可保平中、扶陽和琅琊等地。
“若有外來者進犯,甭管他打哪裡,都能迅速回擊。再加之把土地下放,讓老百姓手裡有糧,日後俞州富庶,必當稱霸一方。”
這話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
隻要老百姓手裡有糧能養他們的兵,和黑火-藥的助力,日後定能與各方諸侯較量。
在場的人們全都野心勃勃,徹底膨脹了。
他們個個眼中放光,對未來充滿著憧憬,因為這些藍圖並不是空想,它極有可能會實現,畢竟他們現在正在去執行。
梁螢喜歡他們的野心,因為野心代表著她的體製將會遍布俞州大地。
她始終相信,沒有人能挑戰這樣的體製,它就是老百姓需要的。
隻要老百姓需要它,那他們就是利益共同體。
一旦利益捆綁到一起,對公家衙門是百利而無一害,不論是養兵還是養民。
想想身後站著十個郡老百姓支撐的威力,那是相當厲害的,足夠她日後去挑戰這個腐朽的王朝,和整個封建體製。
她要把這個王朝推翻,把體製重建,達到她理想中的政通人和,海晏河清。
用現代人跨時代的力量去重建乾坤。
那將是一場偉大的變革。
讓法治清明,讓女性走出重圍,讓天下再無戰亂之苦。
哪怕會從屍山血海裡踏過去呢,他們這群執行者仍舊不會回頭。
用體製去推翻統治,用火藥去轟炸腐朽陳規。
所到之處,必當重獲新生,欣欣向榮。
第二日一早薑都尉領兵去攻打平中,臨行前梁螢再三叮囑,同陳安說道:“能動嘴皮子就動嘴皮子,儘量減少傷亡。”
陳安點頭,“我曉得。”
一行人送他們離去。
之後李疑也帶了兵前往扶陽,把土地下放了。
現在對於他們來說,對待豪紳的手段早已沒有最初那般溫和。
但凡是商賈,所有田地充公,鄉紳則會留下適當的自耕地,其餘充公。
如果遇到不願意配合,非要見血的,那官兵會讓他們見識什麼叫燒殺搶掠。
在土地的處理上,這群人是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因為它關乎到以後能不能從老百姓手裡借糧的利益。
如果說夏氏占據俞州是最大的地主,那他們想要瓜分夏氏手裡的田地,唯有打死才能解決根源問題。
封建君主製跟社會主義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體係,怎麼可能會融合到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