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州城
日暮時分,一輛馬車穿過長街,進入位於城東的氏族坊。
相比人流穿梭的商坊,以及熙熙攘攘的國人坊,氏族坊稍顯冷清。道路上少見行人,唯有車輛來回穿梭。私兵護衛在馬車兩旁,或騎馬或步行。迎麵相遇,認出對方的圖騰,各自拉開距離,迅速擦肩而過。
宣夫人和林樂離開晉侯宮,沒有馬上返回府邸,而是命車奴轉向去往雍氏大宅。
馬車行在路上,宣夫人一改平日裡的溫和,眉心深鎖,目光冷凝,怒意持續加深,化為濃重的殺機。
“母親,這是去見外大父?”林樂推開車窗,望見熟悉的街道,眼中浮現了然。
“不錯。”宣夫人收斂冷色,雙手交疊放在腿上,脊背挺直,嫻雅卻不失堅韌,彰顯一身氣度,“公子項無禮,辱我晉國。此事絕不能善罷甘休。”
“大母已書信君上。”林樂說道。
“然也未言不能告知他人。”宣夫人凝視林樂,目光灼灼,“楚人用心歹毒,視你為墊腳石挑釁君上,實質輕蔑晉國。既要借勢又要踐踏晉威,其行齷齪卑鄙,無恥之尤!”
宣夫人極少怒形於色,這般表態稱得上罕見。
林樂垂下眼簾,壓下心中驚訝,認真思量宣夫人所言,神情發生改變。
“阿樂,你奉旨開府,有封地,與宗室諸女已然不同。”宣夫人握住林樂的手,語重心長,“之前我曾問過你,是否能承擔責任,你言能。今日之事,正是一場考驗。”
“考驗?”
“你觀公子原,掌虎符,率新軍為君上征戰。再看公子享,年幼不離上京,生母身在巷道,縱有封地,事事仍需依賴君上,長成後怕也如此。”宣夫人語速緩慢,字字清晰,不斷流入林樂耳中,“你以女子身開府,注定比諸兄弟艱難。你當效仿公子原,立誌為君上分憂。而非公子享,人生前路注定,終將碌碌無為。”
宣夫人話音落下,馬車隨之停住。
車奴跳下車轅,迅速擺好腳踏。
隨車的婢女恭候在車門前,恭敬道:“女公子,夫人,已至雍府。”
車門推開,宣夫人和林樂先後下車。
守門的奴仆匍匐在台階前,厚重的大門敞開,雍檀出現在門後,親自來迎宣夫人母女。
“舅父。”林樂極喜雍檀,當即揚起笑容。
雍檀笑著頷首,視線轉向宣夫人,道:“大兄不在家中,父親身體不適,我來迎阿姊。”
“父親不適?”宣夫人心生擔憂,“可曾召良醫?”
“入秋天氣多變,父親有些著涼。良醫診脈後開藥,已經服過兩劑,比先時好轉許多。”雍檀道。
姐弟倆並肩而行,林樂走在宣夫人身邊,遇一陣風掠過,耳畔傳來說話聲,她慢下腳步尋聲望去,不由得瞪大了雙眼。
廊下站著幾l名少年,皆是錦袍高冠,身量高挑,容貌或英毅或俊秀,聚在一起極是惹眼。
發現林樂走神,雍檀和宣夫人一同看過去,後者麵現詫異,前者卻是微微一笑,對林樂說道:“女公子可喜歡?”
“舅父?”林樂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女公子曾言多納男妾。此間少年出身氏族,求學於雍氏,貌美有才,性情頗佳。若是喜歡,納入府未嘗不可。”雍檀笑著說道。
提到婚事,林樂的表情沉了下來,宣夫人的目光也發生變化。
察覺到異樣,雍檀收起笑容,正色詢問:“阿姊,發生何事,同女公子有關?”
“確有一事,見到父親後再詳敘。”宣夫人沉聲道。
雍檀點點頭,沒有再多問,當即加快腳步去往前廳。
三人遠去後,廊下的少年集體鬆了口氣。彼此交換眼神,都能看出對方的緊張,兩人頭上還冒出薄汗。
“那便是女公子樂。”
雍氏是晉國勳舊,家族底蘊深厚,藏有海量書卷。
到雍氏求學,機會千載難逢,哪怕來人明言雍氏有所圖,幾l家也是甘之若飴。
不久前得知事情牽涉到女公子,關乎女公子後宅,少年們初聞有些彆扭,很快又調整心態,認真考量其中利弊。
最終得出結論,真能被女公子選中,對家族百利而無一害。
今日見到林樂,最後一絲不情願也煙消雲散。他們現下需要考慮的是如何脫穎而出,能入女公子青眼。
在場俱是對手。
少年們相顧一眼,似有電光爆裂,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
與此同時,雍檀三人穿過前廳,來到雍楹養病的後廂。
兩名忠仆守在門前,半百的年紀卻不見蒼老,反而龍精虎猛,四肢粗壯有力。一雙眼精光四射,看人時仿佛帶著刀鋒,令人不敢小覷。
房門推開,飄出一股藥味,不算濃烈,縈繞在鼻端似有若無。
“父親。”
宣夫人攜林樂走入室內。
雍檀落後一步,向忠仆叮囑幾l句,親手合攏房門。
門扉關閉發出一聲輕響,光線短暫昏暗,很快又變得明亮。
雍楹身體抱恙,不喜燈油的氣息,室內的油燈全被移走,代之以夜明珠照亮。光線柔和,心情也隨之平靜。
“外大父有恙,樂竟不知,實在是不該。”林樂坐在雍楹身邊,抬頭看向他,目光中充滿擔憂。
“女公子不必憂心,我無大礙。”因是在養病,雍楹穿著寬袍,灰白的發束在身後,少去幾l分嚴肅,增添更多慈祥。他安撫過林樂,視線轉向宣夫人,詢問道,“今日過府可有要事?”
他最擅洞察人心,看到宣夫人的神情即知她懷揣著心事。
“不瞞父親,此事與楚國有關。”宣夫人說道。
“楚國?”
“今日楚人入城,父親應已知曉?”
“我知。”雍楹點了點頭。
“楚人攜國書,上寫公子項欲聘阿樂為夫人。”宣夫人複述
國書上的內容,怒氣再次上湧,說話時咬牙切齒。
“什麼?!”雍檀勃然大怒,當場變顏變色。
雍楹目光陰沉,和藹的神情一掃而空,肅殺和鋒利取而代之。
“楚國,公子項。”他坐直身體,長袍領口微敞,現出橫過鎖骨的一道傷疤。這是早年在戰場上留下,隻差些許就會擊中要害。他至今仍清晰記得箭矢劃過的涼意,以及隨之而來的劇痛。
那是一支楚人的鐵矢。
“國太夫人如何說?”雍楹問道。
“國太夫人言公子項要借勢,楚人定會大肆宣揚,借機離間晉越。”宣夫人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