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表現與他早年的名聲大相徑庭。與其說是無趣,更像是心如死水,萬念俱灰。
公子弦從未出現在朝會,也極少在楚侯宮露麵。今日忽然現身,委實令人側目。
農令目光微凝,看著趙弦走下馬車,身後跟上一名瘸腿門客,心中轉過數個念頭。意外對上趙弦的視線,心中疑惑更深,眉心擰出川字。
無視農令的猜忌,公子弦率先收回視線。他側身同門客交談數句,在對方點頭後走向宮門,提步踏上宮道。
途中遇到數名氏族,他始終不發一言,平靜得近乎冷漠。
氏族們被急召入宮,無心思計較公子弦的表現,三三兩兩走在一起,一邊低聲交流,一邊快步去向正殿。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百官齊聚楚侯宮。
最後一名下大夫走入
宮門,甲士退至左右,強壯的宮奴推動門扇。伴隨著門軸轉動,厚重的門扉緩慢合攏。
一聲鈍響後,宮門緊閉,隔絕內外兩個世界。
公子弦的馬車前,門客巒青抱臂而立。他背靠車轅,斷腿隱隱作痛,提示他之前的遭遇。帶著傷疤的大手攥緊,一道疤痕橫過手腕內側,使他再也拿不起長劍,形同廢人。
“楚國,公子項。”
囚困公子弦,斷他手腳,這個仇勢必要報!
幾輛氏族的馬車停靠在附近,車奴百無聊賴,以手遮掩打著哈欠。護衛閒來無事,談論起與晉國的衝突。
即便對手是西境強國,他們也不懼一戰鬥。
“楚鐵獨步天下,晉烈公不能敵,黃口小兒又能奈何?”
說話間提到林珩,言辭不免輕慢,繼而哄堂大笑,傲慢狂妄可見一斑。
他們忙著談論戰事,無人留意公子弦的馬車。偶爾目光掃過也會很快移開,壓根不會多看一眼。
楚侯宮,正殿。
大殿內,久未露麵的楚侯高踞寶座,公子項坐在他身側。
令尹賈吉率百官朝見,在禮樂聲中三拜,其後分兩班落座。
自從公子項大權獨攬,楚侯困於深宮,意誌頹廢,整日沉迷酒色。
曾經魁梧的身軀變得消瘦,肚腩反倒脹起。麵龐變得浮腫,眼下掛著青黑,臉頰卻染上亮紅。乍一看紅光滿麵,細觀卻透出詭異,更像是病入膏肓,短暫回光返照。
群臣落座,禮樂聲告一段落。
公子項掃視眾人,繼而目光上移,落到楚侯身上:“父親,請宣旨。”
群臣抬頭望向楚侯,後者斜視公子項,嗤笑一聲:“大權在汝手中,何必多此一舉。”
這番話極不客氣,父子間再無半分親情,分明已經扯破臉。
公子項麵不改色,雙眼直視楚侯,目光充滿威脅:“父親,事關重大,莫要玩笑。”
“事關重大?”楚侯嘿嘿冷笑,聲音沙啞,“你惹來的禍,與我何乾?就算我撒手不管,你能如何,殺了我?”
越厲公弑親,天子降罪奪爵。越室名聲一落千丈,至今未能好轉。
楚侯不信公子項敢殺他。
之前殺兄弑弟,如今殺父,這般肆無忌憚是要自絕於天下。
“父親說笑了。”公子項收斂殺氣,嘴角牽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父親氣色欠佳,想是殿內侍婢太多,打擾父親清淨,該驅逐。父親意下如何?”
楚侯神情驟冷。
公子項不會弑父,但能讓他日子煎熬。
辦法有許多,威脅擺在明麵,不會再有轉圜餘地。
“好,當真是好!”楚侯咬牙切齒,強咽下憤怒和不甘,目光落向殿內,一字一句道,“晉室拒婚,囚楚使,無禮在先。今又大舉調兵,分明謀劃已久,有備而來。傳寡人旨意,發楚全國之兵,公子項為中軍將,西進迎敵,挫其鋒銳,奪其疆土!”
楚侯也曾馳騁
沙場,有滅國之功。即便頹廢多時,身上煞氣不減。猛然間振作,似要雄風再起,令群臣有片刻恍惚。
不等眾人從恍惚中回神,楚侯眼底閃過一抹陰暗,他突然冷冷一笑,手指公子項,道:“國祚有人繼承,寡人不欲再勞心勞力。自今日起,軍政交我兒項,寡人禪位,退居偏殿頤養天年。”
事發突然,大殿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氏族們齊刷刷抬起頭,目光落在楚侯身上,其後轉向公子項。後者表情中浮現詫異,顯然也未料到楚侯會神來一筆。
“父親?”
“天無二日,國無二君。”楚侯既惡公子項,不滿他殺戮兄弟,軟禁自己在宮內,卻也欣慰後繼有人,讚賞他的強勢。
楚越是宿敵,他本以為兩國會有一場廝殺。結果世事難料,楚和晉竟先一步開戰。
“大國交鋒,關乎國威,隻能勝,不能敗。”楚侯凝視公子項,臉頰微微抖動,笑容血腥,“你要奪權,我就給你。能不能握牢,就看你的本事。”
話落,楚侯撐著桌麵站起身,摘下頭上的冕冠,直接壓到公子項手中。
“今日起,國君楚項!”
沒有祭祀,不從禮製,直接在大殿禪位,此舉前所未見,聞所未聞。
大殿內鴉雀無聲,眾人瞠目結舌,不知該作何反應。
遞出冕冠後,楚侯任由長發披散,單手壓住公子項的肩膀,沉聲道:“睚眥記仇,但也愛子。記住,不要愧對先祖,使我無顏祭祀太廟。”
最後一字落下,楚侯收回手,短暫環顧群臣,目光明滅,終化為一片沉寂。無視兩側的目光,他信步邁下台階,穿過恢弘的大殿,就此揚長而去。
公子項手捧冕冠,目送楚侯的背影,直至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光中,方才收回視線。
冕冠以金玉製成,前後垂掛旒珠,由金線串聯。
公子項凝視冠頂,再看一眼殿內,單手摘下玉冠,將冕冠戴上頭頂。旋即提步走向國君寶座,轉身麵向群臣,振袖落座。
“參見君上!”
令尹為首,氏族陸續疊手。
聲音起初有些雜亂,很快彙成一股,在大殿內回蕩。
公子弦站在隊伍中,仰望上首的公子項,死水般的眼底終於有了波動,尖刻、陰翳,恍如冰冷的泥淖,隻有無儘黑暗,窺不到半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