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悅的大門還沒開,倒是身後的門先開了。
一個中年女人拽著半人高的行李箱,費力地出門。
見她似乎有些吃力,蘭青青想上去搭把手,被陪著笑躲開了。
“不用不用,彆弄臟你的衣服。”
蘭青青也笑著收回手,問道:“這麼晚了,還出門麼?”
女人擦了擦汗:“沒辦法呀,房東催得緊。”
她一邊擦汗,還一邊抬頭去看樓道裡的天井:“又開始下雨了。之前天台的門壞了,叫房東來修,她也不修,每次下雨都灌一地的水。嗐,管她呢,橫豎我走了。”
蘭青青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發現從七樓再往上爬半段台階,就能上到天台。天台的門壞了,關不上,可想而知,夜裡風雨大作,會往樓梯間裡灌多少雨水。
她正想著,秦悅的門開了。
秦悅的眼眶紅紅的,一看就是哭過。看見是她,立刻低下頭,要把門關上。
蘭青青忙攔住她:“抱歉……能聽我說句話嗎?”
秦悅上下打量她一番,咬了咬牙,放她進來。
蘭青青又坐在上次的位置,喝完秦悅遞來的水。
一轉頭,發現水杯旁多了一個陌生的小藥瓶。
她上手一掂量,藥瓶很輕,大概隻有三四片的重量。
秦悅立刻將藥瓶接過來:“最近睡眠不太好。”
蘭青青看著她的臉,歎了口氣,把一切從頭到尾和她坦白了。
包括她暗中對她的那些調查,開庭前無數次糾結要不要和她把一切說開,要不要請她拿出臍帶。還有武豔紅無論如何都想要贏,一次不贏,就繼續上訴的決心。
秦悅聽得茫然。
“原來,您早就知道了。”
秦悅喃喃。
“您是不是也覺得我很虛偽,不誠實。”
她從酒吧離職後,自己生活了一段時間,夜以繼日地打工,想要在海市生存下去。
可是,有一天,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隻和一個人發生過關係,且不是自願的。孩子的父親是誰,沒有第二個答案。
墮胎手術需要用錢,誤工費、營養費一樣要用錢。她在海市舉目無親,思來想去,居然隻有一個人能求助——那就是梁海生。
她給梁海生打了電話,說自己懷孕了。
梁海生已有家室,聽說她懷孕了,一開始是不信,後來是帶著微妙情緒的煩躁。
他給秦悅打了錢,陪她去醫院做了手術,告訴她,從此以後彆想再用孩子賴上她。
秦悅默默地接受了,用這筆錢交了手術費和租房的押金。
她苦笑道:“明明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明明從那裡離開了,可是到頭來,居然還是接受了他的錢。”
蘭青青搖了搖頭:“不,我倒覺得你很勇敢,很有智慧。”
她在窮途末路之下,儘可能地為自己爭取到了最大的利益。
不管梁海生要錢的話,她的手術費從哪來?難道為了省錢去黑診所流產,給自己弄一身病嗎?
“我拿了他的錢,還要反過來告他。”
秦悅吸吸鼻子:“難怪都罵我不識抬舉,是個貪得無厭的人。我拿了他的錢,這件事情,本該再也不提的。”
“罪惡是不能用錢收買的,”蘭青青說:“受害者拿到了賠償,也不代表原諒了加害方。”
“把人害成這樣,花點臭錢就想息事寧人?想得倒美!也沒見殺人犯賠給受害者家屬點錢,就不用槍斃的。”
秦悅“撲哧”一聲笑了。
她看著蘭青青,語氣忐忑地問道:“蘭律師,你這次來,是不是來勸我拿出臍帶,繼續出庭作證的啊?”
“你希望我繼續作證嗎?”
蘭青青知道,隻要自己說“希望”,秦悅就會把那條臍帶拿出來,在二審階段繼續作證。
因為秦悅是個好人,她知道武豔紅的不容易,因此想要幫助她。
但是她沒有說。
因為她想,正因為秦悅是個好人,所以,自己不應該再欺負她了。
她說:“作為當事人的辯護律師,我當然希望每一位證人都能做出有利於我方的證詞。但是……”
“……但是我更希望,在我為委托人辯護的時候,不會對其他無辜之人造成傷害,比如你。”
“畢竟,打擊邪惡不是受害者的職責,而是警察、檢察院、法院,乃至我們律師的職責。”
將梁海生繩之以法,是她的責任,不是秦悅的。
蘭青青想通了。她想起來,自己一開始,並不是為了“贏”,才選擇去當一個律師的。她明明是想要幫助弱者,所以才進入了這個行業。
在這起案件中,她的委托人是弱者,秦悅也是弱者。
或許律師應該為了委托人的利益不折手段,但她卻不願意為了一個弱者,去犧牲另一個弱者。
她會為了武豔紅的利益拚上一切,但這“一切”裡,不應該包括秦悅。
“我今天來找您,是為了我的委托人做最後的爭取,這是我的職責。但如果您不願意作證,也沒有關係,我會去收集其他證據,爭取二審的勝利。”
她笑了笑:“我可是很厲害的律師,有的是辦法贏下案子。”
所以,如果我又輸了,那也是我自己的責任,和你沒有關係。
請安心地拒絕我,然後,放下心中的包袱,繼續生活下去。
這也是她此行的目的。儘最後的職責,同時,得到秦悅的拒絕。
她做好了聽到拒絕的準備。
沒想到,秦悅卻沉吟了一會兒,忽然說:“……那個東西,我埋在了江心花園的葡萄藤下。”
蘭青青一時沒反應過來,“那個東西”是什麼。
秦悅的臉色有些為難:“就是……你知道的,那個東西。”
臍帶。
蘭青青恍然大悟。
“我當時把它裝在了一個密封的塑料盒子裡。這會兒,應該還沒有腐爛吧?不過,腐沒腐爛,挖出來就知道了。”
秦悅看了看窗外。
暴風雨已經開始下了,天邊一片電閃雷鳴,不適合出行。
“蘭律師,明天您還有空嗎?”
她小心翼翼地問:“我想請您陪我去一趟江心公園。”
蘭青青眨了眨眼。
她還沒有從秦悅忽然同意用臍帶當作證據的震驚中反應過來。
不過,為了案子,她當然有空。
蘭青青應承下來:“明天一早,我打車來樓下接您。”
得到了秦悅的承諾,固然驚喜,但她卻不知道秦悅態度轉變的原因何在。
她問了出來,得到了秦悅不好意思的回答:“之前覺得,隻身站在證人席上,像是要憑一己之力對抗所有人一樣。法官對我的證詞將信將疑,對方用儘所有手段攻擊我,要讓我身敗名裂。就連我為之作證的己方,好像也並不在乎我,隻想從我身上獲得有利的證詞。”
“可是,您剛剛說,您不想讓我受到傷害。”
秦悅微微一笑:“即使您的職責,是儘可能地勸說我出庭作證,可是,您仍然說,不願意作證也沒關係,您很厲害,可以連我的責任一起承擔。”
“聽到這樣被維護的話,心中忽然升起了勇氣,好像什麼都不用怕了一樣。”
她垂下眼眸,擺弄著手指:“我知道自己很膽小,勇氣來得很不容易。所以,我想趁著這股勇氣,去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蘭青青看著她的眼睛,忽然意識到,這個孩子,似乎比她想象中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