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綃帳?
聽到這個名詞, 蘭青青腳步一頓。
又是鮫人。
這是她今天第一次聽到和鮫人相關的事物了。
橫豎祝玉也沒上班,她乾脆跟在人群後,白蹭導遊的講解。
“我們都知道啊, 前朝的孝懿皇後,她和皇帝是十分恩愛的。”
導遊舉著擴音器侃侃而談:“孝懿皇後體態豐腴,每逢夏日, 體虛胃熱, 苦夏難挨。皇帝就非常心疼,發詔書征集天下能人異士,隻要能讓孝懿皇後清清涼涼地過個夏天,無論官民,一律賞金千兩。”
人群中有人嗤笑一聲:“這皇帝真是個昏君。皇後夏天熱,叫宮女打打扇子就好了,居然值得為了這點小事花一千兩黃金!我看那皇後也是矯情,有那麼多宮女太監伺候著, 還不知足。扔到平民老百姓家, 夏天頂著日頭翻兩畝地, 什麼病都治好了!”
導遊聽了, 不以為忤地笑笑,繼續解說:“所以說,咱們現代人可搞不懂封建王朝的皇帝是怎麼想的。”
“皇帝一聲令下,舉國上行下效, 幫孝懿皇後尋找度過炎夏的辦法,但沒有哪個方法能徹底解決問題。”
“有人獻上製冰之法, 但皇家有藏冰的地窖,皇後原本就不缺冰用。有人獻上食療調養的方子,但皇後的體虛胃熱是天生的, 一時半會兒養不好。有人勸皇後去行宮避暑,但帝後情深,皇後不願離開皇上,獨自前往行宮。”
“就在眾人都一籌莫展之際,東海縣令獻上了一件寶物。”
“那是一頂材質奇異的紗帳,全部展開,能籠罩整座宮殿,折疊起來,卻小到一隻手就能握住。”
“現在國外的那些奢侈品牌,做出一條能從戒指環中間穿過的圍巾,都要拿出來大書特書。要是看到這頂帳子,不得驚掉下巴!”
“那東海縣令稱,他獻上的,是世居東海的鮫人織成的鮫綃帳。這帳子質地輕軟,卻蚊蟲不入,夏天待在帳子裡,清涼宜人,如同颯爽秋日。這功效,比咱們現在的空調都強。”
“皇帝聞言大喜,立刻將帳子送與孝懿皇後。皇後用了,苦夏之症立刻好了。”
“皇後的症結既然好了,皇帝也就言而有信,賞賜給那東海縣令黃金千兩。因此,這頂帳子,又被稱為‘千金帳’。”
“不過,皇帝嘛,見到什麼東西好,當然想要多多益善。他問那東海縣令,既然那些鮫人世居東海,自然也是朕的子民。能不能叫他們每年進貢幾頂千金帳,抵充賦稅?”
“東海縣令說,鮫人一族,數千年來,都在東海避世隱居。他之前在海邊散步時,偶然遇到一條正在挨打的鮫人,出手搭救,因此才被請回鮫人的村落,奉為上賓。這頂千金帳,是鮫人為答謝他的救命之恩,贈予他的禮物,世間僅此一頂。即使陛下索求,也沒有更多的了。”
“皇帝一聽,立刻不樂意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這些鮫人,生活在朕的國土上,居然還想隱居,不願意交稅?於是將東海縣令扣押在京城,逼問出鮫人村落的所在,派兵前去圍剿。”
“但鮫人一族,倒像是預先知道官兵要來圍剿一般,早早地棄村而去。官兵到時,隻在村落裡清繳出一些絲線和碎布,彆說第一頂千金帳了,連一匹完整的鮫綃都沒有找到。”
“東海縣令聽說皇帝派兵圍剿鮫人,在獄中自儘了。”
“皇帝將清繳來的絲線和碎布交給製造局,讓他們仿製出一模一樣的來。”
“但鮫人的絲線,不屬於人間任何一種已知的材質。它不是蠶絲,不是棉麻,更不是羊毛。製造局絞儘腦汁,也無法尋出可以替代的材質。”
“即使使用清繳來的鮫人絲線,也無法織出與千金帳同樣神奇的布匹。”
“他們不得不沮喪地承認,或許千金帳的神異,源自鮫人施加的神奇魔法,凡人永遠都無法破解其中的奧秘。”
“或許是由於對千金帳的執念,皇帝很快就病倒了。”
“直到病死,他也沒有得到第一頂千金帳。”
“又過了幾百年,世界動蕩,翻天覆地,再也沒有人在意鮫人的傳說。直到最近,京市博物館清點藏品,才找到了這頂塵封於皇後宮中的千金帳。”
“千金帳在全國博物館巡回展出,於上周抵達海市。各位遊客們請看我身後展櫃,這就是傳說中神秘的千金帳了。哎,真希望我有生之年,能夠親眼看到千金帳的秘密被破解的一天呀!”
蘭青青看向導遊身後的展櫃。
兩人高的巨大玻璃展櫃裡,懸掛著一頂深灰色的幔帳。
它薄如蟬翼,通體織繡著同色的繁複花紋,在展櫃燈光的映照下,顯得華貴而又神秘。
蘭青青被它的花紋吸引了。
她總覺得這些花紋十分親切熟悉,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一般。
但認真回憶時,記憶就像指縫裡的細沙一樣流逝,就算想到頭都開始痛了,也什麼都想不起來。
在哪裡見過呢……
她剛揉了揉額頭,就感到有一隻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一股暖流從接觸的地方傳來,很快緩解了她的頭痛。
“彆聚精會神地看鮫人的花紋。”
鳳君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他們會將吉祥的祝福織進花紋裡,贈送給朋友。當朋友變成敵人時,祝福就會變成詛咒。”
很顯然,東海縣令是鮫人的朋友 ,那皇帝就是鮫人的敵人了。
難怪皇帝早早地死了,原來是受到了鮫人的詛咒。
蘭青青點了點頭,移開眼神,不再去看千金帳。
“真是一派胡言!”
一個蒼老而又威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蘭青青差點以為鳳君說的話被人聽見了,剛想幫他解釋一番,就見那說話的老者對準的不是鳳君,而是剛剛的導遊。
遊客和導遊吵起來了!
她頓時看熱鬨不嫌事大地拉著鳳君挑了個好角度圍觀了起來。
那老者精神矍鑠,腰背挺得筆直。鼻梁上架著一副圓框眼鏡,花白的頭發打著發膠,在腦後梳得一絲不亂。穿著一件米色豎條紋西裝,深棕色的領帶塞在淺色內襯裡,襯衫領口雪白挺括,胸前彆著一朵徽章,手上還拎著一個皮質的公文夾。
淺灰色的筆直長褲下,是一雙棕色圓頭皮鞋,纖塵不染,擦得鋥亮。
蘭青青初步判斷,這應該是個頗有些社會地位的學者。
老者麵對著導遊,搖了搖頭:“沒想到,我居然在海市博物館裡,聽到了如此不專業的藏品解說。”
導遊聞言有些不高興。
剛剛有人吐槽他解說的皇帝昏庸,皇後矯情,他並不在乎。
因為隻有沉浸在故事裡的人,才會對故事中的人物產生好惡。
遊客辱罵故事中的皇帝皇後,恰恰說明他的解說深入人心。
但這位老者就不一樣了,他罵的不是人物,而是導遊本人。
他說導遊的解說不專業。
這就有些讓導遊臉上掛不住了。
老者卻不管他臉上掛不掛得住,直接指著他身後的展櫃:“這頂千金帳,的確是皇後宮裡的藏品,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登記在冊。之所以名聲不顯,不過是因為之前一直處於內部研究狀態,最近才拿出來對外展出罷了。”
“幾十年來,學界對千金帳的研究一直在穩步進行,千金帳的材質、織法,是長盛不衰的常青樹課題。我今年還帶出了兩個研究千金帳織法的博士生,要是如你所說,千金帳最近才被從皇後宮裡發現,那我的兩個博士生的畢業論文,難道是聖靈感孕,憑空捏造的嗎?”
人群中響起了稀稀落落的笑聲。
蘭青青終於確定了這個老者的身份。
剛剛借著展櫃的燈光,她看清了老者胸前戴著的徽章。
那是一個宋絹愛好者俱樂部的徽章。
宋絹這個圈子,不太知名,圈內的愛好者本來就少,常住海市的更少。
這個俱樂部人員非常精簡,隻有十幾個成員,采取會員推薦製,沒有推薦不能入門。
數年前,蘭雅茹女士極其短暫地喜歡了一段時間宋絹,也因此收到了俱樂部遞來的橄欖枝。
但在收到橄欖枝之前,她就迅速地對這個門類失去了興趣,於是蘭青青不得不代替她上門拒絕邀請。
就在那時候,她見到了俱樂部的副會長,海市大學研究古代絹帛的學界泰鬥,石田教授。
石田教授對蘭雅茹女士拒絕入會表示十分遺憾,給蘭青青發了自己的名片,讓她們母女以後如有相關需要,儘管聯係自己。
彼時的蘭青青還是個不諳世事的中學生,隻覺得這老教授真奇怪,怎麼見到個人就要發名片。
直到她自己也成為了見人就發名片的律師,才恍然大悟——這老教授,不過也和她一樣,在為自己的研究經費而苦苦掙紮罷了。
可惜自己當時竟然沒有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回家之後,就把他的名片隨手扔進了抽屜裡,再也沒拿出來看過,更彆說轉交給蘭雅茹女士了。
現在想起來,她的良心都會隱隱作痛。
太不應該了!自己這是耽誤了老教授幾十個億的大項目啊!
她看著石教授挺直的後背,內心充滿了愧疚。
“除此之外,你的其他解說也漏洞百出。”
石教授指出:“千金帳的形態的確輕軟密厚,折疊起來,能夠被一隻手握住。但它展開之後,也不過是5*5*5的一頂中型幔帳,怎麼可能籠罩住整個宮殿?”
你家宮殿隻有25平啊?
“夏天的時候,千金帳內的氣溫的確比外部要低1-2度,但效果也遠遠比不上空調。”
“至於來曆部分,你說的更是毫無道理。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存在什麼東海鮫人?學界普遍認為,東海縣令獻與皇帝的,是一種東海當地原住民的特殊織物。原住民飼育的蠶種,與中原人不同,能紡出中原人未曾見過的絲線。”
“皇帝派兵圍剿時,原住民害怕苛政,因此才棄村而逃,或許是乘船逃往了海外,再也沒有回到過岸上。”
“原住民的蠶種失傳了,後世再也無法複製出千金帳的神奇。但要因此說千金帳是鮫人所織,就有些誇大其詞了。”
“鮫人的說法,群眾私下裡說說也就算了。你是導遊,怎麼可以為了博眼球,公然在博物館裡傳播這樣的思想?這不是誤導群眾嗎?”
他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引發了不少圍觀群眾的認同。
有些帶著小孩的遊客連連附和:“對啊對啊,我們帶孩子來博物館,是為了增長見識、拓寬視野的。結果這個導遊不好好講知識,反而講些亂七八糟的野史。什麼鮫人,他以為自己在演電視劇?”
“博物館真該好好管管內部工作人員了,怎麼讓這種人混了進來,我來博物館可不是為了聽故事的。”
“還是這個老教授講得好。教授,你給我們講講千金帳的來曆吧,我不聽導遊的,我聽你的。”
導遊徹底坐不住了。
他冷笑一聲:“這位遊客,你說千金帳的東海原住民的造物,那請問,後世的研究人員所掌握的知識和技術,是不是遠遠超出古代原住民許多?那為什麼,曆史上卻沒有人能製造出另一頂千金帳呢?”
石教授氣定神閒:“我剛剛說了,是因為蠶種不同。原住民沒有留下蠶種,因此無法複製。”
“那為什麼掌握著從鮫人村落裡查抄出的絲線的織造局,也沒有複原出千金帳呢?”
導遊問:“他們用的,可是和千金帳一模一樣的絲線啊。”
“對了,那些絲線,現在也掌握在你們這些搞研究的人手裡吧?”
導遊一派天真地問:“我們是不是很快就能聽到您老人家複原出千金帳的消息了?”
“這……”
老教授一時間卻有些無言了。
沒錯,這就是困擾著學界的“千金帳難題”的本質。
材質複原不出來,可以推說是蠶種失傳。
但用著同樣的絲線,卻織不出另一頂千金帳,這就不正常了。
無論是當初的織造局,還是後世想要複原千金帳的學者,用著從東海查抄出的絲線,卻都隻能織出一團黑乎乎的、醜陋而又笨重的亂麻。
彆說像千金帳那樣輕薄美麗了,甚至連普通的絲綢都不如。
之前曾有人認為那些絲線和千金帳不是同一種材質,但現代鑒定技術發展起來後,學者們用那些絲線和從千金帳上提取的纖維做了比較,確定是同一種物質。
明明東西都是一樣的,但就是複原不出千金帳來。
還有大膽的學者想要把千金帳拆了,再反著織回去,看看能不能複原。
這種瘋狂的想法當然沒有得到允許——開玩笑,千金帳隻有那麼一頂,拆完了織不回去怎麼辦?
直到現在,關於千金帳的研究依舊是鬼打牆——材質材質找不出,織法織法複原不了。
說好聽點,是常青樹課題。
說不好聽點,那不就是“該課題一直未取得實質性突破”的意思嗎!
生氣!
被導遊戳了痛腳,石教授臉都漲紅了:“沒錯,千金帳是學界難解的課題。但不能因為課題難解,就推說給神仙鬼怪啊!”
“如果我們的前輩遇到困難時,不想著尋找解決的辦法,而是想著,‘這肯定是鬨鬼了,凡人永遠無法參透其中的奧秘’。那麼,又怎麼會有我們現在這樣科技昌明的生活?”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是不存在鮫人的,所謂的‘鮫人’,不過是中原人不了解東海原住民,給他們強加上的稱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