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原本是有一個哥哥的。
比她大三歲, 性格溫柔,長得很好看,唱歌也很好聽。
從女孩記事起, 哥哥每天都會在她睡前, 給她唱一首搖籃曲。
她已經習慣了在哥哥的歌聲中入眠。
但是,就在幾天前,她的哥哥去世了。
“哥哥身體不好。”
女孩一邊用軟軟的毛刷給鮫人刷魚尾,一邊說:“我們得了同一種病……先天性心臟病,是遺傳的。”
“為了給我們治病, 爸媽都去海市打工了,我和哥哥相依為命。”
“爸媽不在, 也沒寄錢回來, 我們就輟學了,也沒有錢買藥。哥哥每天去碼頭撿彆人不要的小魚, 拿回來給我燉湯喝。前幾天,他剛剛到家,就發病去世了。”
“我給爸媽打電話,但爸媽留下的號碼變成了空號。鄰居阿姨說, 他們不要我們了。”
“我沒有爸爸媽媽,也沒有哥哥了。”
“你來當我的哥哥,好不好?”
鮫人點了點頭:“好。”
他成為了女孩的哥哥。
女孩名叫焦霞客, 鮫人頂了她哥哥的名字,從此就叫焦泉客。
小漁村戶口管理不完善, 大家同情焦霞客年紀輕輕無依無靠, 都默認了這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陌生男人是她的“哥哥”。
反正這個新哥哥,看起來溫順善良,不太聰明, 不像是逃犯之類的危險人物。
工作人員也沒有注銷真正的焦泉客的戶口,而是幫鮫人在戶籍係統重新錄入了照片,做實了身份。
在焦泉客的記憶裡,他沒有兄弟姐妹。
或許曾經有過,但都死的很早,他不記得了。
焦霞客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他非常、非常喜歡她。
喜歡到每天都會在床邊給她唱歌,每天都會潛水到海底,抓小魚回家給她燉湯。
他變得很小心、很小心,再也沒有被海豚追上過。
他還習慣了把魚尾變成雙腿,以“焦泉客”的身份和鄰居們相處。
但唱歌不能治好焦霞客的病,無論他抓多少小魚,也支付不起昂貴的醫藥費。
焦霞客的身體一天一天地衰敗下去,眼看就要步上親哥哥的後塵。
無數個夜晚,他趴在焦霞客的枕邊,看著她病弱憔悴的臉,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化做圓滾滾的珍珠。
他把珍珠收集起來,裝滿了一個小盒子。
他把小盒子拿給焦霞客看,說,妹妹,我們去海市吧。
我的珍珠能賣很多很多錢,我們去海市把珍珠賣掉,請醫生給你看病。
他雖然不太聰明,但也知道,留在這個小漁村裡,既找不到能買得起昂貴珍珠的有錢人,也找不到能給妹妹治病的名醫。
必須得去大城市,才能賣掉珍珠,治好妹妹的病。
焦霞客愣住了。
她摸著盒子裡圓滾滾、亮晶晶的珍珠,心情複雜。
直覺告訴她,把焦泉客這個笨蛋鮫人帶去海市,不是一個明智之舉。
他太漂亮、太珍貴,也太笨了。
被有心之人盯上的話,會被剝皮拆骨,吃得死無全屍的。
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去保護自己的笨蛋哥哥,但人活在世,誰不自私?
誰不想拚儘全力活下來?
她想要活,隻能去海市,隻能將焦泉客暴露在危險中。
她想了很久很久,最終還是拿出最後一點積蓄,買了兩張去海市的火車票。
“到了海市之後,一開始,我們過得並不順利。”
焦泉客歎了口氣:“我們都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現代養殖技術發展得太快,珍珠已經不那麼值錢了。”
蘭青青讚同地點點頭:“沒錯。”
古代的珍珠養殖並不發達,幾乎所有的珍珠都是天然珍珠。
采珠人潛水進入河底,捕撈野生河蚌。
十裡不得一蚌,十蚌不得一珠。
那時候,鮫人哭出來的潔白圓潤的珍珠,是足以向君王進貢的珍品。
而現在……
蘭青青記得,自己上中學時,曾經在學校的組織下考察過諸暨的淡水珍珠養殖產業。
現在的淡水珍珠養殖,早已不滿足於一蚌一珠的低效率。
智慧的勞動人民早已運用上了外科手術式的插核育珠法。
在一隻育珠蚌的外套膜裡,插進幾十隻犧牲蚌的外套膜碎片。
養一隻育珠蚌,就可以收獲幾十顆珍珠。
珍珠市場裡,白花花、圓滾滾,肉眼幾乎看不見紋路和瑕疵的淡水珍珠,堆得像山一樣高。
焦泉客捧著自己那一小盒眼淚化作的珍珠,深深地茫然了。
海市有錢人是多,但他卻始終沒有找到一個願意給他的珍珠花大錢的冤大頭。
珠寶典當行的老板倒是願意用頗為公道的價格收購他的珍珠,但那價格對於焦霞客的醫藥費來說,隻是杯水車薪。
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這個時候,寧先生出現了。”
即使是在這個時候,提起寧先生,焦泉客還是帶著一絲感激。
“寧先生和現代社會的大多數人都不一樣。現在的人,都講究什麼唯物主義,破除封建迷信,不相信鮫人的傳說。”
“但是,寧先生卻對這些傳說非常熱衷。他機緣巧合地得知了我在售賣珍珠,一下子就對我的身份產生了好奇。他花大價錢買下了我的珍珠,還請我和妹妹住進他的房子。”
就是頭頂那間隻有冤大頭才會買的頂樓豪宅。
蘭青青想。
不過,自帶遊泳池的住宅,倒是很適合鮫人居住。
至少比浴缸的活動空間更大一些。
“住進這間房子之後,他很快就看穿了我的身份。”
那是自然的。
蘭青青想。
如果他在浴室和遊泳池裡安裝了攝像頭,而你又傻乎乎地變回了魚尾的形態,那自然就會被看穿身份。
“寧先生說,他可以支付妹妹的醫藥費,但條件是,要讓我幫他唱歌賺錢。”
“他說,我長得這麼漂亮,唱歌這麼好聽,包裝包裝推向娛樂圈,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有很多人願意為我花錢。”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臉:“我雖然不喜歡把歌聲錄進錄音機賣錢的做法,但隻要能為妹妹治病,我什麼事情都願意做。”
於是,他答應了寧先生的要求,和他的經紀公司簽訂了合同,作為寧遠娛樂旗下的藝人,以歌手的身份出道。
寧先生的預料果然沒錯,焦泉客憑借美貌和歌喉一炮而紅。
出名之後,寧先生不再滿足於隻讓焦泉客唱歌,還給他接了許多影視角色,出道數年,一天也沒讓他閒下來過,成功把他打造成了吸金能力能打十個塗靡的娛樂圈超一線巨星。
但這些錢,和焦泉客本人一點關係都沒有,全都被經紀公司和寧先生拿走了。
焦泉客平時生活出行的花費,一律由經紀公司支付,他本人手裡一分錢都沒有。
如果他敢有一絲一毫的異議,寧先生和手下就會以焦霞客的醫藥費來威脅他。
如果他不聽話,寧先生還會毆打他。
為了不讓自己虐待、控製焦泉客的事情敗露,引發粉絲聲討,寧先生還24小時監視、控製焦泉客,不讓他向外界求救。
真是個周扒皮一樣的黑心資本家。
蘭青青心想。
不過,寧先生雖然黑心,但好歹言而有信。
隻要焦泉客老老實實地給他打工,他就不會克扣焦霞客的醫藥費。
這幾年間,焦霞客在海市最頂級的醫院,住著最頂級的病房,最頂級的醫療團隊圍著她團團轉。
最近,寧先生還為她找來了國外的名醫,安排了能夠根治焦霞客心臟病的手術。
隻要再過幾個月,她就會徹底擺脫疾病的困擾。
“我聽說,你是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律師。”
焦泉客小聲說:“你能不能幫我扳倒寧先生啊?”
“讓他不能再逼我唱歌,把這些年應該給我的錢都還給我。”
“可以倒是可以,不過,你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來找我呢?”
蘭青青問。
馬上就是焦霞客做手術的緊要關頭了,這個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蘭青青覺得,如果是自己的話,這個階段一定會選擇隱忍,有再大的委屈、再大的不甘,也要等妹妹手術之後,再一起清算。
這個時候找律師,被發現後,寧先生一定會第一時間掐斷焦霞客的醫藥費。
到時候,什麼手術,全都泡湯。
焦泉客就算再笨蛋,這個道理總不會不懂吧?
“因為……”
焦泉客的表情忽然變得很悲傷。
“因為我不能再為寧先生唱歌了。”
不能唱歌?
蘭青青不理解。
焦泉客摸著自己的喉嚨:“鮫人的歌聲是與生俱來的,我們在媽媽的懷裡學會自己的第一首歌。”
“我們的歌聲,是唱給親人和朋友聽的,不是拿來賣錢的。”
“在妹妹的床前,我能連續不斷地唱上三天三夜,但在演唱會上、在錄音棚裡,哪怕唱三個小時,我都會覺得非常疲憊。”
“為了妹妹,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唱了很多年。可是最近,我發現,我的歌聲越來越少了。”
“鮫人的歌聲來自靈魂的賜予,是我們自己無法控製的事物。”
“之前,我能在演唱會上唱三個小時,現在隻能唱三十分鐘。之前,在錄音棚裡,我能一口氣錄十首歌,現在錄上一首,都要拚儘全力。”
“我有種預感,再過一個月,不,一周,我就會徹底失去在外人麵前唱歌的能力。”
“雖然我也可以靠演電影、電視劇賺錢,但寧先生的經紀公司,是做唱片起家的,他不會放過在這方麵賺錢的機會。”
“他最近已經對我很不滿意,因為我唱歌的時間減少了。要是他知道我最終會不能唱歌,他一定不會再給妹妹付醫藥費。”
焦泉客雙手合十:“蘭律師,幫幫我吧!”
蘭青青沉吟。
“你這個案子,有點難辦啊……”
焦泉客的雙眼蒙上一層絕望:“蘭律師……”
見他不接自己的話茬,蘭青青才想起來,眼前的這條魚,是條笨蛋魚。
算了算了,跟笨蛋魚玩什麼話術呢!
她直說了:“我可以接下你這個案子,但你這個案子難度很大,我不保證百分百的成功率。所以,我的開價會很高。”
焦泉客更絕望了:“可是我沒有錢……”
“我不需要你現在有錢。”
蘭青青擺擺手:“你將來會有錢就好。如果我幫你拿回了這些年你本該賺到的錢,那麼,我要收取40%作為委托費。”
她們黑心律師是這樣的。
蘭青青想了想,良心發現了一回:“當然,是扣除你妹妹的醫療費後的40%。”
一聽不需要立刻掏錢,焦泉客大鬆一口氣:“我答應!就算你要100%,我也都答應。”
“隻要能給妹妹治病,我可以一分錢都不要。”
“那咱們的這個委托就定下來了。”
迅速地讓焦泉客簽訂委托合同後,蘭青青說:“我還有些具體的情況需要了解。”
“這個寧先生,你對他的了解有多少?他名下有多少產業,主要從事什麼工作,他對你的人身控製程度有多深,你們之前簽訂的那個賣身合同具體內容是什麼,他旗下還有沒有其他藝人,你妹妹如今住在哪間醫院,什麼時候可以實施手術?”
焦泉客被她一連串的問題給問懵了:“我……”
他剛想說這麼多問題,他一個都不記得,但被蘭青青嚴厲地一瞪,心下一抖,絞儘腦汁地回答起她的問題。
“寧先生……他就是寧先生……他有好多好多錢,好多好多房子,還有好多好多公司。我們都叫他老板。他很喜歡彆人害怕他的樣子。他手下有很多很厲害的保鏢,打人非常疼。”
那是當然的,他開著安全公司呢。
他就是養保鏢的。
“不過,他的那些公司,好像都不太賺錢。”
焦泉客說:“我剛剛出名的那段時間,有很多很知名的品牌找我,要讓我做他們的代言人,給他們打廣告。我的經紀人想討好寧先生,就說,應該讓我免費給寧先生的公司打廣告,增加知名度。”
“寧先生聽了,笑了好久。他說,謝謝經紀人的好意,但那些公司,都是不賺錢的公司。讓我代言,真是糟蹋我了。”
“他隻需要我好好地在娛樂圈裡待著,多給他賺點錢就行了。”
不賺錢的公司啊……
蘭青青摸了摸下巴。
她家裡就是開公司的,深知這世上沒有“不賺錢的公司”。
不賺錢的公司,早就死了。
公司開起來,要支付辦公場地的租金,要付水電費,要付員工的工資和五險一金,還有很多沒開公司前壓根就不知道會有的支出。
這些都是固定的成本,省不下來。
公司存在一天,就要燒一天的錢。
開公司,小賺就是賠。
隻有大賺,才算賺錢。
寧先生竟然能養著好幾個“不賺錢的公司”,要麼,是他實在財大氣粗,錢多的沒地方花了。要麼,他在撒謊。
他那幾個公司隻是看上去不賺錢罷了,其實賺得盆滿缽滿的。
“那幾個公司,好像有做醫藥的,有食品廠,有化學廠,有進出口貿易公司,有安保公司……”
還有負責包裝演員的經紀公司。
蘭青青想。
進出口貿易,安保,娛樂圈,化學,醫藥,食品……
這位寧先生涉獵很廣嘛。
“他派給我的保鏢,幾乎是24小時跟在我身邊監視我。如果保鏢不在我身邊,他們就要在我身上安裝竊聽器。”
看來這人身控製程度還蠻深的。
“白天在博物館,我是趁著保鏢出門抽煙,才能抓到機會和你說兩句話的。”
焦泉客十分委屈:“結果你還不記得我。”
“這怪我嗎?”
蘭青青挑了挑眉:“你自己托夢的時候,不把事情說清楚,隻讓我看幾個語焉不詳的記憶片段,我怎麼知道你想要我做什麼,又怎麼可能記得你?”
焦泉客蔫了。
“對不起。”
“我修行不到家,托夢的法術用得不夠熟練,隻能讓你看到我印象最深刻的幾個記憶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