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真正的善意第人, 他在購置房產時,理應對自己即將侵害到他人的權利一事一無所知。且這種無知,不應出於他的過失。”
蘭青青指了指趙十四:“我的當事人趙女士在這間房產裡租住了十年, 您在購置房產前,真的沒有意識到她在這間屋子裡留下的痕跡嗎?”
一個人, 或者一個妖怪,在一間房子裡住了十年之久,這間房子或多或少會烙印下她的痕跡。
比如客廳大窗的窗台上, 常年擺放著花盆而烙下的圓圓的鏽痕,為了方便晾曬衣物而拉在客廳棚頂的線繩,上麵還夾著印有植物研究所字樣的夾子。
最主要的是……
蘭青青忽然想起趙十四身上淡雅的花香。
隻要接近她, 就能聞到這股花香。
她居住了十年之久的房間, 難道不會布滿花香嗎?
隻要進入過這個房間, 就能意識到, 這裡住著一個喜歡養花, 在植物研究所工作, 身上帶有花香的年輕女子。
丁月的眼神遊移了一下:“我們看房的時候, 沒見過什麼租客。”
“是沒見過,還是不知道有人在租住?”
蘭青青追問。
丁月不耐煩了語氣:“你隻知道逼問我, 要我來自證我不知道她的存在。你怎麼不去逼問逼問她呢?她難道又真的有那麼無辜?”
“興許她已經放棄了優先購買權, 但看我們住了進來,又反悔了,想把房子搶回去呢?”
“又或者, 她跟雷聰條件沒談攏, 想要擺姿態殺價,結果雷聰轉手找了新買家,叫她算盤落空, 她才不依不饒地找上我們家的門?”
蘭青青搖了搖頭:“事實並非如此。買賣不破租賃,趙女士的租約沒到期,按照正常流程,即使她放棄了優先購買權,房子被你們買下,她也有權利繼續住在這裡。我可以給你們看她的租房合同。可是,現在她卻被趕出來了。”
“舉重以明輕,她連繼續住在這裡的權利都被剝奪了,難道她的優先購買權還會被尊重嗎?”
就像一個人遭遇了謀殺,那麼幾乎可以肯定,在被謀殺前,他還遭遇了人格上的侮辱——凶手連被害者的生命權都不尊重,怎麼可能尊重他的人格權?
“冤有頭債有主,誰侵犯的你們的權利,你們找誰去。”
丁月擺了擺手:“又不是我把房子租給你們的!”
“我不是都和你說清楚了嗎——在你們找上門來前,我壓根不知道這棟房子裡有租客,我是善意第人。我都已經住了進來,難道你們要我再搬走嗎?我勸你們,彆再盯著彆人的房子胡攪蠻纏了。早點另外找個地方住,才是正經。”
蘭青青緩緩點頭:“沒錯,如果你在購買房產的時候,的確不知道趙女士的存在,那麼,你的確可以說是一個善意第人。”
“那不就得了。”
丁月揚揚下巴:“沒有彆的事情的話,我就不送你們了。”
“但是,你真的不知道嗎?”
“你憑什麼篤定我知道?”
丁月冷笑:“彆說什麼‘事實就擺在眼前,你應該注意得到’之類的話。我就是沒注意到。拿不出真憑實據,就該疑罪從無吧?”
“是的。如果沒有真憑實據,那就應該疑罪從無。我原本應當認定,你對趙女士的存在並不知情。”
蘭青青低聲道:“可是,為什麼,我卻從一開始就覺得你是知道的呢……”
她回想自己從進門後聽到、見到、感覺到的一切,努力從腦海中打撈那細碎卻至關重要的線索。
衣領有點緊,她隨手扯了扯,想要給自己呼吸的便利,手指卻碰到了一張柔軟的紙製品。
那是白素素在她離開荒海大廈之時,為她戴上的符紙。
蘭青青愣住了,一瞬間,所有散碎的線索和細節都被串聯在了一起。
幫趙十四搬運花盆時,聞到的令人亢奮、暈眩的花香;回到事務所後,白素素反常地開了窗;趙十四不願去見自己的熟人,因為“已經見了很多次了”;白素素給了自己解暑降溫的符紙,因為她不想自己打開車載空調……
蘭青青深吸一口氣。
她想明白了。
原來自己之所以下意識地認定丁月不可能是善意第人,是因為自己的直覺要先於理智,發現了真相。
白素素把降溫的符紙給她,並不是出於討她開心,讓她給自己推薦投資渠道的目的,而是字麵意義上如她所說——她在關愛老板的生命健康。
趙十四身上的花香,如果長期在密閉的空間內接觸的話,會讓人頭暈腦脹,模糊對外界的感知。
因此,在事務所裡,明明白素素是當著她的麵打開的窗子,她卻沒有注意到。
趙十四應該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格外注意和他人之間的接觸,不想再見那些見過很多次的人——或許她的花香,對聞過許多次的人,有著更為強烈的傷害。
白素素擔心蘭青青在帶著趙十四開車的時候,因花香陷入眩暈,進而產生危險,所以才給她解暑的符咒,讓她關掉車載空調。
關了空調,就沒必要關窗開車了。
正是因為帶著符咒,所以她才會覺得丁月家裡很冷——對於她來說,這是開了兩層空調。
打開窗子,讓其中一層空調的冷氣散去,才能回到正常的溫度。
但是,這個溫度對於她來說是正常的,對於其他人呢?
蘭青青掃了一眼丁月額頭上細密的汗珠,說道:“今天海市的溫度是42攝氏度。為什麼不把窗子關上呢?還能涼快點。”
丁月神色一僵。
“你和你的丈夫,看起來都不像是不怕熱的人。但為什麼,炎炎夏日,你丈夫在招待客人的時候 ,你會把窗子打開呢?”
趙十四身上的氣味淡雅芬芳,任何一個第一次見到她的人,都不會對這種氣味產生排斥感。
“這當然是因為,你事先就從上一任房主的口中得知了,這間房子的租客,是一個身有異香的女子。她身上的香氣,如果長時間嗅聞的話,會讓人產生不適。”
“為了保護你的丈夫,所以,你選擇了開窗。但是,這正暴露了你對趙女士的了解。”
“你不僅知道這間房中有一位租客,甚至知道她的一些隱秘。”
“這樣的你,怎麼可能算作‘善意第人’呢?”
蘭青青晃了晃手中的錄音筆:“剛剛您開窗時,我已經打開了錄音。您的窗戶年久失修,開關時會發出鮮明的聲響,相信鑒識人員能夠分辨出,錄音裡的那聲,就是您開窗戶的聲音。”
丁月渾身僵硬。
她沒想到,導致自己暴露的,居然是這麼微小的一個舉動。
就因為開了一扇窗,她就要失去自己的房子!
她當時根本沒想那麼多,隻是擔心鄭海洋和趙十四離得那麼近,會對她的氣息產生不適。
雷聰跟她說過,趙十四身上的氣味,第一次聞的時候覺得很香,但聞得越久,就會覺得越難受。
頭暈目眩,精神亢奮,四肢乏力……
鄭海洋明明也聽雷聰講過這件事,但見到趙十四之後,卻像是忘了一樣,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她的身邊。
丁月知道,鄭海洋看著人高馬大,實際上卻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他不會照顧自己,所以作為妻子,她要去照顧他。
沒想到就是因為這一照顧……
這棟房子,是她和鄭海洋的婚房,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
丁月胸膛起伏,指著蘭青青,語氣拔高:“你也彆欺人太甚了!”
她喘了口氣,聲音更高:“我們新婚小夫妻,背上十年的房貸,才在海市買到這麼一個棲身之所。現在我們合同簽了,房貸背了,連行李都搬進來了,你才說‘不行,這房子不是你們的,你們給我搬出去’。那我們的損失誰來付?我求求你們,你們饒過我們這對苦命人,行不行?”
她轉向趙十四,作勢要給她跪下:“趙女士,趙小姐,趙老板,你行行好,大人有大量,換一個房子去租,行不行?我們普通人打拚半輩子,有個家不容易,你就當積德行善,讓我們留在這裡,好不好?你換個房子租,不過花幾千塊錢,我們買這棟房子,可花了上百萬!我們全家感念你的大恩大德!感念一輩子!”
趙十四驚得後退半步,磕磕絆絆地說:“這、這……”
她求助似的看向蘭青青。
蘭青青上前架住丁月的胳膊:“丁女士,有話好好說,彆這樣。”
丁月死死地盯著她的臉:“你要是不放過我,今天我就跪死在這裡,不起來了!”
蘭青青於是放開她的手,麵無表情地說:“丁女士,我們現在的對話還在錄音。我個人是不希望你跪的,但如果你執意要跪,我也不能乾涉你的自由。”
“不過,我是不會跟你一起跪的,我們隻能一個站著一個跪著說話,可能有點不太方便,你能習慣就好。”
“來,您請。”
丁月訕訕地:“你……你怎麼說話呢……”
她又沒有當奴才的癖好,怎麼可能喜歡給人下跪。
下跪隻是她的一種手段,逼得對方向自己妥協。
但對方如果不接這一茬,她一時間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如果她臉皮更厚點,更能放開點,或許她就直接跪下去滿地打滾了。
她不信這個穿著西裝的律師能夠眼睜睜地看著她撒潑而不敗下陣來。
穿西裝的人都是體麵人,體麵人是鬥不過不體麵的人的。
但是,真的要這麼做嗎?
她餘光悄悄望向自己的丈夫,卻見鄭海洋緊皺眉頭望向客廳,卻沒有上前來替她解圍的打算。
丁月心裡一驚,心想,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她的丈夫怎麼可能這樣冷漠,對她的努力抗爭不屑一顧呢?
但再定睛一看,她的丈夫依然沒有上前的意思,表情上甚至出現了一絲嘲諷。
他在嘲諷誰?是得理不饒人的律師,還是他的妻子,一個隻想保住自己的家的女人?
丁月忽然覺得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