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駕離開後, 和宜殿殘餘了一片冷清。
雲姒結束了和小融子的對話,回到殿內,殿內有點混亂, 秋玲翻箱倒櫃地在找什麼, 盧才人看見她, 輕咳了一聲, 問:
“你剛才去哪兒了?”
雲姒恭敬地垂首:“奴婢看見聖駕來了, 怕在禦前失儀, 便到庭後避開了。”
盧才人也知道她避開皇上的原因, 視線不自在地挪開了一點,但見雲姒神色自然,她畢竟也是主子, 很快恢複如常, 下一刻,她眉眼帶笑地坐起來。
雲姒瞧見,不禁心底喟歎了一聲。
在這後宮,皇上於後妃而言不亞於靈丹妙藥,盧才人憋悶了許久, 心情肉眼可見地煩悶,但皇上隻是來了一趟,這些苦惱的情緒就從盧才人麵上消失, 甚至迸出雀躍歡喜來。
盧才人有點歡喜, 又有點著急:“我記得那日邱才人送我的香膏是你收起來的, 快,找一找,看看還剩下多少?”
聞言,秋玲停下手中動作。
雲姒不明所以, 但還是很快地從梳妝台下的抽屜中找出了兩盒,眸中浮現些許不解:
“主子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了?”
盧才人想起了什麼,臉上露出一抹嬌羞的紅,是秋玲替她回答:“適才皇上忽然問起主子擦了什麼香,還說這香味很好聞呢。”
皇上的原話當然不是這樣,但不妨礙秋玲加工修飾一番。
雲姒眼中閃過一抹狐疑,皇上真的這麼說?
盧才人揚起唇角,沒有反駁。
雲姒看不懂,她在中省殿待過一段時間,聽劉公公說起過,其實女子有孕時,最好不要擦什麼香,於女子和腹中胎兒都沒什麼好處。
她不知道皇上是否清楚這一點,但不妨礙雲姒產生懷疑,皇上真的是在誇盧才人?
不論真相是什麼,雲姒沒在現場,發表不了什麼評價,但她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掃興,順著盧才人的話,道:
“還剩下兩盒。”
盧才人聞言,仿佛是覺得少,有點不高興地撇嘴:“算了,先緊著用吧。”
許是這日皇上的到來,讓盧才人生出了希望,她不再整日煩躁抱怨什麼,而是積極打扮自己,力求等皇上再來時,看見的會是她最好的狀態。
但聖心難測,等那兩盒香膏快要見底,談垣初也一次都沒來過和宜殿。
時間也要將近年關。
盧才人的禁令還未解封,如果年前還沒能解封,她注定要錯過今年年宴了,和宜殿的氣氛肉眼可見地凝固,秋玲最近都不敢去內殿伺候了,雲姒沒管她,照常做自己的事,盧才人有孕四月,腹部已經微微隆起,可見幅度。
太醫院和尚衣局的人不敢有怠慢,盧才人的宮裝已經換了數個尺寸。
這日,雲姒如常地進內殿伺候,替盧才人梳妝後,就低眉順眼地站在她身後。
盧才人最近時常一個人坐在銅鏡前,攬鏡自憐,但今日,她忽然問:
“雲姒,今日是什麼時候了?”
她木木地看著銅鏡,早不見那日皇上到來時的歡喜,身上透著一股死寂的枯槁感。
雲姒心知她問得不是時辰,很快回答:
“今日是十二月初九了。”
盧才人看著銅鏡中的人,輕扯了下唇角:“這麼快。”
雲姒不知該回些什麼,就聽盧才人聲音不輕不重地道:
“明日是我生辰,雲姒你說,皇上會來看我嗎?”
雲姒陡然一驚,頌茸去後,殿內的宮人其實都不怎麼了解盧才人,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盧才人明日就要生辰了。
但雲姒也給不了她答案。
盧才人低下頭,看著要被擦完的香膏,失神地呢喃:“他不是喜歡這香膏嘛,怎麼又一次都不來了……”
雲姒驟然啞聲,她總覺得皇上不是喜歡香膏味,而是不動聲色提醒盧才人罷了。
可惜,盧才人永遠不能理解皇上的用意,二人隻能漸行漸遠。
盧才人許久沒哭了,她總抱著皇上不知什麼時候就會來看她的希望,一直都沒哭過,但許是明日特殊,叫她格外傷感,眼淚不自覺地掉下來,她伏案痛哭,聲聲泣聲傳來:
“雲姒……我想娘了……”
在家中時,娘從不會讓她受這些委屈。
雲姒能做的隻是拍撫她的後背,安靜地陪著她,這個時候任何安慰的話都顯得蒼白。
不知過了多久,盧才人忽然抓住雲姒的手臂,低低疼吟了一聲,她緊皺著眉頭,臉色變得蒼白,沒有一點血色,格外難堪,她整個人都栽在了雲姒懷中,雲姒嚇得一跳:
“主子您怎麼了?!”
盧才人一手捂住小腹,痛苦聲從喉間溢出,冷汗不斷掉落,她渾身在顫抖:“……疼……好疼……雲、雲姒……疼……”
她疼得牙齒都在打顫,身體不自覺蜷縮在一起,眼淚無意識地掉。
雲姒從未見過她這樣,嚇得直接喊人,不敢耽誤一點功夫:
“小融子!太醫!快去請太醫!”
殿門“砰”一聲被推開,小融子和陸淞的身影露出來,瞧清殿內情況,小融子立刻往外跑,和宜殿有宮人攔門,但小融子隻是怒吼:
“才人出了事,你們擔得了責任嗎?!”
宮人被唬住,對視一眼,趕緊讓開路,等小融子跑開,聽著和宜殿傳來的騷亂,立即有人低聲說:“快去稟報皇上和娘娘!”
和宜殿內,秋玲和陸淞都被這變故嚇到,慌亂地進殿。
秋玲更是六神無主:“怎麼會這樣!”
雲姒沒心思理她,盧才人越來越疼,整個人都在她懷中發抖,她果斷道:
“彆廢話,和我一起把主子扶到床上!”
許是盧才人一直用慣了雲姒,這個時候一直在喊雲姒的名字:“……雲姒……我、好疼……”
她哭聲壓抑著疼,格外虛弱輕細,顫顫巍巍地發出來:
“……疼……去、請皇上……雲姒……去請……”
她疼得話都說不完整,雲姒轉身道:“去請皇上!快去!”
陸淞腳程快,立刻跑去禦前。
雲姒跪在床榻前,見秋玲還呆愣在原地,皺眉怒聲:
“愣著做什麼,去打水啊!”
秋玲被嚇得渾身一抖,回過神來,趕緊抹了一把臉跑出去。
和宜殿所有人都忙得團團轉,雲姒握住盧才人的手,不管她有再多的情緒,在這一刻——盧才人疼得神誌不清,仍舊不斷喊她名字——的時候,都被她壓了下去,雲姒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她強行鎮定,她不顧尊卑地拍了拍盧才人的臉,咬聲:
“主子,您一定要堅持住,皇上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明日就是您的生辰,您得高高興興地過生辰啊,奴婢還準備給您煮長壽麵呢!”
盧才人攥著她的手,聽見她的聲音,眼淚不斷往下掉,她哭都哭不出來聲音,顫顫巍巍地壓抑在嗓子中,身上厚重的衣裳都被冷汗浸濕,青絲貼在臉上,淩亂不堪,她艱難地喊:
“雲、雲姒……”
真的好疼。
盧才人恨不得昏過去。
雲姒環視殿內四周,盧才人的這個樣子絕對不會是情緒激動引起的胎像不穩,到底怎麼回事?!
盧才人怎麼會中招?!
雲姒百思不得其解,忽然鼻尖聞到一點點清淡的香味,她身子陡然一僵。
她居然忘了這一茬。
這時,盧才人忽然痛哭出聲,雲姒直覺不好,她下意識地朝盧才人身下看去,隻看見一片殷紅漸漸從盧才人的衣裙滲出。
雲姒愣在原處,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時,太醫終於姍姍來遲。
皇後也得了消息趕過來,一進來看見這番場景,頓時抬手捂住嘴,不忍心地偏過頭去。
身後的諸位妃嬪也看見了盧才人的慘狀,驚嘩一片,卻不敢大聲驚擾到太醫診斷。
談垣初到的時候,就見殿內烏壓壓地擠了一堆人,他許是得了消息,平日中臉上的笑意消失不見,他冷淡出聲:
“你們都是太醫?”
妃嬪們被他話中冷意刺得縮了縮脖子,趕緊從內殿退了出來,刹那間,內殿空了一片,隻剩下皇後和談垣初二人。
皇後見到盧才人衣裙上大片的血跡,心底就猜到盧才人這一胎必然凶多吉少,她低歎了一口氣,衝皇上搖了搖頭:
“盧才人現在一定需要皇上,臣妾先出去了。”
談垣初沒說話,視線看向床榻前的主仆二人。
談垣初難得在見這對主仆時,目光第一時間落在了盧才人身上。
盧才人躺在床榻上,渾身被冷汗浸濕頭,殷紅的血色滲透衣裙,染臟了床榻,她疼得厲害,蜷縮著身子不斷嗚咽出聲,說不出的狼狽不堪,她緊緊攥著床邊女子的手,女子也任由她攥著。
女子仿佛傻住,她呆跪著,手背上有幾道抓痕,應是盧才人疼到極點沒忍住留下的,她仿佛沒想到會這般,杏眸稍紅殘餘了些許呆滯。
談垣初最搞不懂女子的就是這一點。
她究竟對盧才人是否忠心?
若忠心,何故會生出那些心思?若是不忠心,談垣初又的的確確察覺到她此時在為盧才人傷心。
談垣初走上前,他彎下身子,拿出女子的手,她一雙白皙的手早就被握得通紅,談垣初輕垂眼,很快鬆開,語氣平靜:
“出去。”
雲姒被這道聲音驚得回神,她抬眼看向皇上,許久,她低聲有些乾澀:
“請皇上一定要替才人做主。”
她又一次在他麵前叫了盧才人才人,而非主子。
頭一次,還是她落了傷,他去她廂房中看她,她被嚇得一不留神說出心裡話。
談垣初聽得出她話中的真切,卻越發覺得看不懂她,談垣初垂眼和她四目相視,他什麼都沒說,隻是又一遍重複:
“出去。”
雲姒從地上爬起身,她雙腿有點軟,不知是跪久了,還是被盧才人的慘狀嚇到,她站起來時險些踉蹌了一下。
談垣初抬眼,許順福嚇得要伸手去扶,卻見雲姒自己穩住身子,低垂著頭,異常安靜地出了內殿。
許順福朝皇上看了眼,見皇上正在看向盧才人,他一怔,立馬想起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不由得也看向盧才人,這一看就是忍不住心底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