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眼神飄忽,一直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
愣了好半天,方才在身後侍衛的推搡下出聲,道:“方才所言,皆、皆是老朽捕風捉影,胡編亂造,平西王一生忠良,不近女色,與青樓女子絕無瓜葛,還請諸位切勿掛懷於心,他日若是老朽再敢言說此事,甘願受罰謝罪……”
謝沉沉:“……”
如果說方才的沉沉,心裡更多是委屈。
如今,聽到這些亡羊補牢般無力的解釋,便隻剩下無力與憤怒。
她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作踐人?
說書人以說書為生,若是安上個編排的罪名便能堵住他的嘴,何不讓他專背些頌詞文書好了。
如她這般足不出戶的姑娘,從未出過上京的少年少女,從說書人口中聽得的王侯將相、將軍佳人,是不是個個都得再“修繕”一番,博個剛直不阿、絕無劣跡的好名頭?
沉沉看著眼前的老翁。
藏在袖中的拳頭捏了又捏,終究,卻還是隻能無奈地鬆開。
而原因亦無他。
她再清楚不過,自己隻不過是朝華宮中命若螻蟻的小小婢女。
她的怨懟,對魏棄尚且不敢發作,何況是平西王之女,當今天子也嗬護備至的趙家千金?
是以她終究還是沒說什麼,隻輕輕擺了擺手,示意無事,手指隨即摸向腰間荷包,從裡頭摸出塊碎銀子。
她駕輕就熟、借著長袖遮掩,輕輕把銀子擱在了老翁手中。
“你……”想說什麼,到底還是說不出口,最後,隻在老翁愕然又感激的眼神裡,她小聲擠出一句,“白聽了先生半個時辰的書,一點心意,先生不必聲張。”
魏棄聽到動靜,向這頭瞥了一眼。
才發現,這丫頭給的銀子,甚至還是她那包可憐兮兮的碎銀子裡最大的那塊。
虧他以為她已學會明哲保身。
原來,到底還是隻學了點表麵功夫,依舊收斂不了那些不必要的、恐引火燒身的善心,好在這事兒放在謝沉沉身上,倒是不稀奇——奇怪的反而是他。
明知這多停留的一時片刻,多半引來禍端。他卻絲毫沒有想過製止,反而心如止水。
連帶著對趙明月那份經年未止的殺意,都在看到謝沉沉那自以為偷偷摸摸、實際上一覽無餘的小動作時,全都消弭於無形。
畢竟,如果謝沉沉今天對這老翁視若無睹,她就不是那個咬著牙也要把自己背出地宮的謝沉沉了。魏棄想。
所以,罷了。
她要這樣,便這樣吧。
最後的一點時光,他不想再和謝沉沉浪費在爭吵和怨懟上。
*
沉沉塞完錢,心虛地低頭吃飯。
眼見得那老翁扭頭走向下一桌,終於稍稍鬆了口氣,又悄摸抬眼看向魏棄——
“公……”
一聲“公子”還卡在喉頭。
她眼角餘光瞥見自己身旁、近在咫尺那抹鵝黃身影,卻頓時嚇得魄散魂飛。
一個沒抓穩,筷子“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
趙明月望著她。
頓了頓,又望向她對麵,依舊麵無波瀾、卻會彎腰幫僵在原地的她撿起筷子的魏棄。那張明豔無雙的小臉上,漸漸浮現出頗為古怪的神情。
仿佛認了半天、才發現眼前人與她素不相識一般。
“你、你怎會在此!”
與她相比,身後的魏治這回倒顯得更沉不住氣。
甫一認出桌上坐著是誰,登時驚叫起來,“你竟敢私自出……”
話音未落。
“七哥,慎言。”魏棄倏然抬頭。
眼神掠過麵前男女,平靜地不做停留。
隻有謝沉沉知道,他這眼神,多半就是不耐煩了。
“我行事遠沒有七哥大膽,”果然,語氣也是不耐煩時才會有的陰陽怪氣,魏棄道,“眼下一切,概都先由‘父親’點過頭。”
他的聲音並不大。
恍惚卻如在鬨市之中,活生生辟出一塊清寧的豁口。
乍然間,雨過竹林,天晴日麗。
魏治再憤憤不平,聽他搬出“父親”,一時也沒了辦法——又不想在趙明月跟前丟了做兄長的“威風”。
想了想,隻得冷哼道:“那你便好好珍惜今日罷,”魏治說,“過了今日,便守好你那一畝三分地,莫再出來丟人現眼。”
此話一出。
饒是驕縱如趙明月,竟也不禁微蹙了眉。
“多謝七哥提點。”
魏棄聞言,卻仍是微微頜首,不見半點怒意。
甚至把弄臟的筷子擱在一旁,重新從筷筒中揀了雙乾淨的,轉手遞到一動不敢動的謝沉沉麵前。
“不過,菜要冷了。”
魏棄說:“七哥,要提點的事,概都說完了麼?”
言下之意。
既無話可說,自然不必久留,平白擾了彆人吃飯的雅興。
“你……!”魏治頓時怒目圓瞪。
渾然不覺自家的阿蠻表妹在旁,聽著——看著,不知何時,卻漸漸盯著魏棄出了神:
眼前少年,仍與她記憶中無二。
無須粉飾或妝點,隻需人往那一坐,便美得驚心動魄。
那是種讓人不願分辨雌雄、隻由衷感歎、繼而無法挪開視線的美。
無怪乎方才她便發現,竟有許多人不看她,反而眼神每每往二樓角落裡瞟。
說到底,世人皆愛美罷了。
她從前也曾對踏破門檻的愛慕者們嗤之以鼻……如今,竟也不能免俗。
趙明月心中失笑。
原本興師問罪的張揚聲勢,在麵對眼前這既熟悉更陌生的“故人”時,不知覺消散乾淨,隻餘一股說不上來什麼意味的酥麻感漸漸爬上心頭。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是巧合,還是緣分?
他……不記恨自己了麼?
種種思緒纏繞在一處。
“魏棄,”她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輕聲道,“你的病,如今可好些了?”